牛死了,车卖了,掂个牛铃回来了!
一一民谣
一
海老清的牛车,被国民党军队抓走以后,由那个姓崔的副官押着,来在村头小学校的营部里,他们把一箱箱子弹往车上装着,又把两捆步枪往车上抬。
老清老汉劝崔副官说:“长官,不能再装了。
这都是铁做的物件,太重了。”那个崔副官说:“怕什么,你这么大个牛。”老清说:“长官,你别看这个牛个儿大,口太嫩,它还是个牛犊子,不能装载太多。”崔副官说;“不装了!不装了!”可是嘴里说着不装了,又抬上来两个大柳条箱子和一个大竹网篮。网篮里亡边放着炊具,下边放着大约是抢来的一副白铜香案。
每装上一件东西,老清的心就往下沉一下。他的这辆车的车体是去年用一棵白槐树新打的,刚用桐油油过,现在被压得吱吱乱响,老清觉得格外心疼。他又端了端车杆,看来最少有七八百斤重了,可是从门里又走出来个营长太太坐在车上,老清看着她那丰满肥胖的身体,又看了看自己的牛,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老清轻轻地把牛梭头放正在牛项上,像哄小孩似地用手拍着牛的脊梁,嘴里喊着:哒,哒!那牛猛地一伸脖子,牛车开始走动了,崔副官像猴子一样已经跳到车上,和那个女人挤在一起。
跟着这辆牛车的还有个勤务兵小齐,牛车刚走出村,他也悄悄爬上车,脸朝后坐在车后尾上。
崔副官喊着老清说:“老头,你怎么不坐上?来来,坐上来嘛!”老清说:“我不坐。我们庄稼人有个规矩。不坐重载车。”崔副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乡巴佬,太小气了。”
老清老汉只装没听见,不过他下决心不再说什么了。车子在尘土飞扬的黄土大路上走着,路上的国民党溃兵像一股流水似的向西撤退着:他们歪戴着帽子,倒背着枪。有的担着铁锅、油桶蹒跚地走着,有的像麻秆一样细的腿上打的裹腿带子,已经松散在脚上,骑马的军官们在旁边吆喝着,催促着。
大约是这些军官嫌军队撤退走得太慢,他们忽然在后边放起枪来。“砰砰”的枪声在后边响起来,军官们大喊着:“老日追过来了,赶快跑!”“跑步,后边赶上!”随着枪声,大路上的尘土更加浓起来,溃兵们像羊群一样开始跑起来。
崔副官喊着:“老头,你这牛不会跑吗?”老清说:“它会飞,可惜没有给它长两只翅膀。能拉千斤,不拉肉礅!你没有看见,牛身上已经出汗了。”
崔副官被老清抢白了一顿,心中老大不高兴。走了一程,路边有几棵小柳树,崔副官便跳下车,折断了一棵,跳上车,去掉枝杈,狠狠地朝着小牡牛屁股上抽起来。这个小牡牛从来还没有挨过棍子,打了两棍,就瞪着铜铃似的眼睛,伸长着脖子拼命跑起来!老清在后边跑着喊着:“不敢打!不敢打!”那个崔副官却一棍跟着一棍打着,足足跑了有十来里地远,牛身上的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老清老汉拼着命跑上前抓住牛鼻角说:“长官,你这是干什么,你还叫我这牛活不活了?”崔副官说:“你不能耽误我的公事!日本鬼子要是追上我们,你负责?!”老清老汉说:“那你怎么不坐汽车,不坐飞机?”崔副官说:“我今天非教训教洲你这老家伙不行!”说着拿着柳棍就耍往车下跳,那个营长太太拉住他说:“老崔,算了,算了,到许昌还得走几天哩,老生气还行。”她又对老清说着:“老乡!走吧。
咱们坐在一个车上,就好比是一家人了,有事多商量。”
路过一个池塘边,老清用桶打了一桶水,掂过来饮牛,那牛大概是渴得狠了,“咕冬,咕冬”,一下子把一桶水喝完。这条牛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水,可是这次喝完水后,两只眼睛仍然看着老清,舌头舔着上唇,好像还没有喝够的样子。老清又给它掂来半桶水,它又喝光了。
晚上,车赶到五里店,天黑下来了。崔副官找了一间店房,把营长太太安顿住下,老清开始喂牛。就在他卸车的时候,才发现牛脖项上,磨破了像巴掌大那么一块皮,鲜红的嫩肉影着血,把个老清心疼得饭都吃不下去了。他烧了一把火纸灰撤在伤处,小牛像感激似地舔着他的手。
老清说着:“好好歇歇,明天还得上路!我不能替你,我要是能替你该多好。”
喂了两和草,牛卧在车杆旁,老清吸了两袋烟,想合上眼睡一会儿,可是尽管跑了一天。却睡不着,因为牛还没有倒沬。
老清平常睡觉,总是在牛开始倒沫的时候。夜里,牛铃丁当丁当均匀地响起来,牛倒沫了,老清就在这牛铃均匀的响声中开始睡觉了。可是今天夜里牛铃却不响了,老清瞪着带红血丝的眼睛,烦躁地等待着。
“怎么还不倒沫?”老清说着走过去摸了摸牛的鼻子,牛鼻子有些发凉,上边还有些细小的水珠。
“伤水了!”老清痛苦地说着,可是这里什么药也没有。不但平常用的中草药苏叶没有,连一块姜也难找到。
一直等到后半夜,牛仍然没有倒沫。它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卧倒在地下,鼻子里喘着气,老清没有別的办法,把自己一件破棉袄搭在它的身上。
天快亮时候,老清打听着附近黑龙潭村有个兽医,他想把牛牵去看看病。他到小店里去找崔副官,想和他说一下。他找到了他住的小房间,推了推门,门从里边上着。门一旁有个木格子窗户,窗户上半扇是活的,可以推开。他推开了上半扇窗子,正准备喊:“崔……”却忽然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营长太太那件蓝颜色旗袍搭在椅子上,吓得他急忙关住了窗子。
房里边崔副官喊着:“那谁?那谁!干什么?”老清老汉慌得三脚两步跑出小店,到了牛跟前,他向地下吐了口唾沫,骂着:“他娘的,真晦气!这些人,……”
崔副官大约是受了点惊,起床后脾气特别大。他把勤务员小齐踢了两脚。又把街上一条狗打了一石头。当老清向他说牛有病时候,他两手插着腰说:“我不管你牛有病没病,今天下午我必须得赶到临颍县。赶不到我枪毙你!”老清老汉瞪着眼看了看他,只得把一口气咽到肚子里。
套车的时候,那条牛就是不往车辕里去。崔副官从一支枪上拔下一根探条,准备去打牛。老清挡住说:“长官,它是不会说话的东西,你不能随便乱打!”说着把自己腰带上挂的手巾解下来,包住牛梭头,那牛好像懂事似地叹了口长气,无可奈何地退进辕里。
上路以后,牛的脚步蹒跚起来,恰巧遇上一个大坡,老清向车上央求着说:“长官,你们能下来跑几步不能!牛实在拉不动了。”勤务兵小齐不好意思地跳下车来了,那个崔副官用大衣蒙着头,只管打鼾,却不应声。
老清看着他那装死的样子,就不再叫他了。他把一条粗麻绳拴在车辕上,自己在牛前边弯着腰背上绳,拼命向坡上边拉着。勤务兵小齐害怕推车,钻到庄稼棵里装着解手去了。
车上边嬉笑的声音开始了。崔副官和那个营长太太在车上,一会儿你拧我一下,一会儿我掐你一下,忽然又把一根黄瓜撂在路上。老清在前拉着套绳听着,他感到恶心,他真想抽他们一顿鞭子!
快晌午时候,路上黄土都晒得冒起烟来。后边又响起了枪声。听过来的人说:后边是逃荒的难民在抢一些散兵的枪支。
崔副官听了,就又用柳棍子抽起牛来。那牛忍着痛像发疯似地跑了一阵,大约又跑了五六里,就在一个小土坡前,前腿一跪,一头栽在地下。
老清老汉赶过来急忙把牛脖下边的仰绳割断,拼命抬着车杆让牛站起来,可是牛瞪着眼伸着腿,不管人怎么踢打喊叫,再也起不来了。
老清无奈只得把牛肚带解开,把车推在大路旁边。崔副官害怕天热,和营长大太到前边村子里找饭吃去了。勤务兵小齐趁机到附近田地里偷来个西瓜。他用拳头把西瓜砸开,掰了一块给老清说:“吃一块,大叔,花边籽的,怪甜呢。”老清摇摇头说;“你吃吧。”小齐硬塞给他一块说:“吃一块,天多热哪!”老浦接住这块瓜,送到小牡牛嘴边,小牡牛睁开眼看了看,喘了两口气,又闭上眼睛。
老清的眼圈红了。他把自己的草帽放在牛的头上,找了一棵荆梢,给牛赶着蝇子。
一赶等到天黑,牛还是倒着气起不来。崔副官来催了两次,看着没办法,又去村子里抓差车去了,小齐在车上已经睡熟。
老清累了一天,靠着路旁一棵柿树睡着了。到了后半夜,他醒来了,他感觉到身边一个肉呼呼的东西!急忙看了看,却原来是那条牛!那条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路上爬到他身边来,偎着他的身子卧下来,而且已经断气了。老清急忙用火镰燃着火纸察看,牛的眼睛闭上了,大眼角还挂着两大滴眼泪。
老清哗地一下眼泪流出来了,他使劲地捂着眼睛,泪水从指头缝里向外边流着。他想起了这条牛刚买回来时的情景,他每天去锄地,小牛跟在后边,有时候故意淘气地去擦他一下,有时候偷偷地把他腰带上的毛巾衔掉。他又想起来第一次拉犁时的情景,它简直像一只老虎,跑起来几乎使老清扶不稳犁,一到地头就自动地拐回来,不偏不倚地站在垅沟里。……这条牛曾经给老清老汉带來了兴奋和愉快,现在给他带来的痛苦却也是如此沉重。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附近有两条狗在等待着,狗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芒,在对准着这条死牛。
“啊,原来是两条狗把它吓唬到这里!这两条狗欺负它,它才爬到我身边!”他胸中燃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他悄悄地走到车前,拿起了鞭子。就在那两条狗挪着步子快走近牛的时候,他从后边哗地一鞭子,把一条狗抽翻在地上,另一条狗夹着尾巴扭头就跑,被他赶上又是一鞭子,抽得它掂着一条伤腿狂叫着跑了。
老清老汉的鞭子是有名的,他可以在夜间用鞭子打灭一根点燃着的火香头,他还可以用鞭子往树上抽掉一个柿子而不带叶子。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天明时候,崔副官从前边村子里来了。
他喊着:“老头,牛怎么样?好了吧。”
“……”老清老汉没有吭声。
崔副官看了看牛,他又说:“怎么,牛死了?太娇嫩了。”
“……”老清老汉还没有吭声。
“赶快去找个杀坊卖给人家吧,这条牛这么肥,口又年轻,卖不少钱呢。”崔副官用安慰老清的口气说着。
老清这时说话了,他说:“长官,你去卖吧!不管卖多少钱你花吧!在你看来,它是畜牲,你是人,在我看来,它却是人!你们知道我们做庄稼人的心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把牛是当作一口人的?你们要粮,我们出粮,你们要款,我们出款,你们要差车,我们出差车,可是你们干些什么?日本鬼子来,你们一枪不还,只顾往西跑!还嫌我的牛跑得慢。结果,你把它累死了!
……你手里有枪,我手里只有鞭子,我打不过你。可是我心里不服你!我永远不服!”
老清说着瞪着红血丝的眼睛,浑身颤抖着,倒把个崔副官镇住了。他嘴里说着:“这老头疯了!这老头疯了!”
二
半月以后,老清老汉掂着个牛铃回到老家赤杨岗时候,村子里的房屋已经完全倒塌在黄河水里,只剩下两株大杨树了。他打听着逃荒的人群都跑到洛阳一带了,到洛阳车站找了两次,仍然没有找到赤杨岗的人。后来他就在龙门南伊川县找了一家地主,给人家扛长工。当了一年多长工,已经是腊尽春回了。
除夕这天晚上,掌柜家全家吃团圆饭。在外边上学的儿子回来了,做生意的侄子也回来了。掌柜的叫老清到堂屋席前喝几杯酒,老清喝了一杯酒,他没有动筷子吃菜,就推说头疼回到牲口屋里来了。
他回到牲口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眼泪不住地流。他想着人家一家子团团圆圓吃酒过年,可是自己的一家子却连个下落也没有。他想着往年过年时候,不管手里再没钱,也要给两个闺女爱爱和雁雁买两双袜子,买两条毛巾,有时候碰上好年景,还要给两个闺女买几尺细丝布做两件布衫。家里虽然没有大酒大肉,可是萝卜肉馅饺子,除夕晚上还是包一笸箩的。那种菜疙瘩萝卜馅饺子肉不多,他却吃着可口。老清婶知道他吃得多,初一五更总是用个盆子给他盛一盆子,端给他随他吃。
他一辈子没有休息过,可是到过春节时候,他总要破一天功夫,给两个闺女扎两个灯笼。有时候扎“鱼灯”,有时候扎个“西瓜灯”。他记得有一年还扎了个“羊抵头灯”,两个闺女穿着新衣服、新袜子、新布鞋子,在门口玩着“羊抵头灯”愉快地笑着,老清老汉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袋听着,平常不大有笑容的脸上。这时也泛出几丝笑意。……老清老汉一夜没有睡好觉,他开始想家了。
初一这天早上,地主家儿子给他端来两碗白面饺子。他吃了一碗,也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饺子上也有股眼泪的苦咸味道。
过了“破五”,掌柜家的亲戚走得差不多了。他向掌柜提出来想到洛阳转几天。老清本来是个做庄稼活下力,喂牲口负责的人,地主怕他走了不回来,就把他的几件破衣留下,临行时,又给拿了半袋蒸馍作干粮。
正月十三这天,老清过来龙门往洛阳走着,恰巧碰上关帝庙大庙会。关帝庙离洛阳十五里地,本是汉朝关羽头颅埋葬的地方。到了金、元、明、清几代,关羽被神化,庙宇殿廊就不断扩大起来。从正月十三这天起,这里有个传统大庙会。一会半月,方圆左近百十里地方的村镇,都来这里迎神赛社。一般年景总是有几百道社,有狮子,有龙灯,有高跷,旱船,排鼓。还要唱几台大戏,正月十三这天晚上照例还要由洛阳商会放一场焰火。
老清从来没有赶过这么大的庙会,几万人围在一块,又是敲锣鼓,又是放鞭炮。各种神社故事一道接一道在人流中穿越着,呼喊着,卖熟食的摊子,卖豆沙糕、卖甘蔗和卖炒花生的小贩使劲地吆喝着。
老清心中有事,他是来洛阳找寻他一家人的,对这些故事也没有心思观看。他只觉得庙周围这几百亩麦苗,被践踏得这么厉害实在可惜了。
他快走到关帝庙庙门口时,见人们像潮水似地向庙里涌着。
人们喊着:“交犁耙的,交犁耙的!”“看看交犁耙去!”老清听着“交犁耙”这个词怪新鲜,就随着人流挤到庙里。
原来这关帝庙庙会有个风俗,凡是遇上天灾歉收年景,农民们交不起粮,完不起税,就串通一些村子的人扛着犁、打着耙到关帝庙来,因为这天官府的官员们都要来上香拜关羽,农民就用这个机会,把犁耙扛来摆在殿前,表示他们把犁耙交给当官的,不给他种地了,以此来要求减税减粮。
这种古老的“罢农”方式,好多年已经不见了。这次又出现这种方式,是因为国民党近来的差税太重。附近几个村子的自耕农民,又听说专员刘稻村要来赶会参观,就扛着犁耙向他交犁耙。
老清挤到人殿前,只见几百个农民都光着膀子束着腰带,他们把扛着的犁耙放在大殿前,刘稻村乘坐的小汽车被围在犁耙中间。
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人,手里握着一墩大红纸炮站到台阶上,他用火香把纸炮点着,纸炮在他的手中爆炸着,裂响着,他却面不改色地握在手中。
这大约是他们表示决心的一种动作。纸炮放完后,他问着大家:“咱们今天来干什么?”
大家回答着:“交犁耙!”
“为什么要交犁耙?”
“差事太重了,地没法种了!”大家又回答着。
“把犁耙交给谁?”
“交给专员!”
“请专员出来!”“叫刘稻村出来!”接着下边就乱喊起来了。
大家喊了一阵,刘稻村也没有出来。后来听说他从后角门跑了!
看到这里,老清又随着一群人挤出庙门来。离开关帝庙时候,老清一路上想着:毕竟洛阳是个大地方,人开化得多了,把专员都吓跑了,可见人多算话。
三
到洛阳后,天已经快黑了。老清找了一个卖豆腐汤的摊子,要了一碗豆腐汤,拿出两个蒸馍来,泡在汤里吃了。他问了几家小客店,价钱都要得比较贵,最后就到东关牛行街,和买卖牲口的挤在一块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先到车站难民舍饭场,挨家看着来领舍饭的难民。
一直看到快晌午,没有看到老清婶和长松们,也没有看到一个赤杨岗的人。他向难民们打问着,有人说:“那一片黄水来的早,恐怕都逃到陕西了!”还有人说:“反正你们赤杨岗那一片还有人在洛阳,就是在哪儿住不知道。”下午。他又到车站打问,把所有的小脚行、摆饭摊的都问遍了,仍然没有下落。
他在街上一直转到天黑,找不到一个熟人,也找不到一个住的地方。再往东关牛行去吧,也记不清路了。后来他找到一个席棚子,他想着就在这席棚下蹲一夜算了,这里还背点风。
蹲了一会儿,席棚后的一扇窗户慢慢打开了。从窗子里露出一张胖女人的脸。这女人有四十多岁年纪,睡眼惺忪,嘴里叼了根烟。她用沙哑的嗓音问着:“那准在外边哩?”老清还只当她问别人,没有回答。那个女人用手指着他说:“我就问你!”
老清忙说:“我,逃荒的。在这儿蹲一会儿,避避风。”那个女人打了个呵欠说:“那你给两毛钱吧!”
“给两角钱?”老清有点奇怪。那个女人说:“我们这个席棚不能白蹲啊,再说,你也蹲了这半天了。”
老清说:“啊,这蹲一会儿也要钱?”那个女人说:“这有什么稀罕,你站一会儿也得给钱,搭个席棚是容易哩,还得买席买竹竿。”
老清听她这么说,几乎恶心得想吐出来,他掏出来两毛钱递给那个女人,头也不回地站起来走了。
他想着这城市地方真是不能住。要是在农村遇到过路投宿的,总要给人家领到个草屋住住,第二天早上不说管饭,也要送盆洗脸水。谁也不会向人家要钱!可是在城里,在谁家门口蹲一会儿就要钱。也能张开口,也能伸出手!真是钱比爹娘还要亲。
老清一路想着,一路在街上转游着,他索性什么地方也不睡了,就在街上转到天明算了。刚转到一个街口,被大街上一个警察叫住了。老清只得走到那个警察跟前,警察问着:“你是干什么?”老清说着:“逃荒的,找家里人的,俺一家失散了。”警察说:“十二点净街,你不知道?!”老清说:“我不知道净街。”警察说:“你不知道!先蹲到这里!”警察指了指一家商店门口。
就在这时候,前边一条街口忽然有一辆黄包车一闪,拐到巷子里边了。这个警察马上喊着:“站住!”接着撂开两条腿就赶起来,那辆黄包车在前边跑着,警察在后边追着,追了没多远追上了,警察把黄包车上的垫子掂起来就走。那个拉车的跟着警察乞求着说:“老总,垫子还给我吧!我家里小孩多,夜里出来想多拉一宗生意。”
警察说:“垫子给你!到警察局去给你!你跑什么!要不是我跑得快你早蹦了。一双新鞋都给我跑烂了。”
拉车的说:“老总,我以后决不再犯。”警察说:“说得好听,拿了违章罚款再说。”他又指着那家商店门口:“车子放下,也蹲到那儿去。”
老清在墙根前蹲着。听着这个拉车人的声音,酷似他村里的长松!可是他再也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长松。长松快走到他跟前时,他猛地站起来抓住长松的手说:“你是长松不是?”
“你是谁?”长松吓了一跳。
“我是你老清叔!”
“老清叔!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老清激动地说:“我就是来找你们的。我找了两天了。”两个人见面,又是掉眼泪又是高兴。那个警察过来说:“嘿,你们俩在这儿倒是搭上亲戚啦!”长松忙从腰里掏出五毛钱说:“老总。这点小意思你收下,吃饭不饱。吃酒不醉,就买盒烟吧。”警察把五毛钱接住了,他又对老清说:“还有你哩!”长松说:“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意思。”警察说:“你拉过车没有?”长松因为急着要领老清回家,就又给他掏了五毛钱,这个警察马上笑容满面地说:“你们走吧。你们从这小巷子出去,顺着城墙走。那里没岗。”
进了小巷子,老清说:“这城里人怎么都是这样?穿戴的郎帽金圈,五毛钱都打发住了。”长松说:“警察都是这样。‘黄狗变黑狗,没钱查户口。’他们就是凭净街查户口弄几个钱。”
到了顺城马路上,长松把车放下说:“叔,你坐上,离家还远着哩。”老清像蝎子蜇了他一下似地说:“我不坐。”长松说:“你坐上吧,坐上我反而跑得快。”老清说:“我不坐!这不是咱们庄稼人坐的车。”
到了烧窑沟,天已经大亮了。这天正是正月十五。路上赶集的人,扯群大流,附近街上,有往“百子桥”上上供的,有在广场上打秋千的。卖琉璃喇叭的背着大竹篓子,嘴里吹着琉璃喇叭,后边跟着一群小孩。卖糖葫芦的挎着篮子,沿街叫卖。
老清顾不得看街上的景致,只是一路小跑跟着长松走着,到了窑门口,长松说:“俺婶就在这孔窑里住,我在北边那孔窑里住。”他说罢喊着:“婶子,婶子,俺叔回来了!”
秫秸门开开了,先跑出来的是雁雁,她大声喊着:“爹!
……”又向窑里喊着:“俺爹!俺爹……”老清婶喊着:“哎呀!老天爷呀,你可是真灵验啊!我昨天夜里才许下个猪头。”
老清老汉站在破窑洞口,他呆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这个窑洞就是他的家,他对这个“家”是多么陌生啊!他看了看雁雁,几乎把她当成爱爱,雁雁又长高了半头。他看了看老清婶,老清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他感到这一年多,人都老得多了。
长松坐了一会走了。老清婶急切地问着:“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把人心快操碎了。”
老清说:“从伊川县,我在那里给人家打长工。”
“咱的牛哩?”
“早死了。”
“车哩?”
“车卖了。”
“只要人平安!东西都是人置的。”老清婶劝着老清,自己却忍不住擦起眼泪来。
老清看着窑洞里放的锅碗、风箱、几条被子,还有老家的那个箱子,就问:“你们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出来的?”老清婶说:“还不是两个闺女挑出来的,两个丫头都学会挑担子了。”接着她把如何从村里逃荒出来以后又到寻母口的情形说了一遍,老清问:“爱爱哩?”
老清婶打了个顿儿说:“人家在城里给她找了个事,明天就回来了。”
“找了个什么事?”老清又问。
老清婶说:“还不是顾个嘴。给人家缝缝补补。”
中午,老清婶还到街上买了半斤肉,给老头做了一顿面条吃了吃,杨杏又送来了两个玉米面枣糕。杨杏和老清说了一会就走了,老清躺在地下铺的麦秸草铺上微笑说:“哎,好赖总算是个家!”他把昨天夜里蹲人家席棚,还出了两毛钱的事说了说,没有说完已经睡熟了。
四
第二天一早,老清老汉就按着老习惯起来了。他找了把破扫帚把窑洞门口扫了扫,又拣了些碎砖头和坯头,准备垒个小厕所。
他正拣着砖头,抬头见一个青年妇女向窑洞这边走来。这个青年妇女穿了件阴丹士林布的蓝旗袍,里边穿了件粉红色棉袍,穿着一条紫红色棉绒裤,外边没有套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肉色袜子和湖绿色花鞋。
她向这边走着,老清没有留意,他只当是过路的。谁知道那个青年妇女老远就喊着:“爹!爹!”一路小跑过来,老清还只当喊别人,准知道那个青年妇女跑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胳膊说:“爹,我是爱爱!”
“爱爱!”老清猛地吃了一惊,拣在手里的半截砖头,也差点砸在脚背上。跟前站的这个姑娘,烫着头,擦着粉,嘴上抹着口红,就在一刹那间,老清老汉一切都明白了。
爱爱哭着说:“爹,你没有认出来是我吗?”
“我!……我!……”老清叔用枯干的手背擦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窑洞里,一家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全都哭起来。
最后还是老清婶先说话。她说:“吃饭!人只要活着,有啥哭哩。”
爱爱这时把带回来的提兜解廾,拿出来一块肉,一包元宵,半斤粉条,还有一大堆碎馍块。她说:“这都是我平常吃剩的馍。”她又说:“早知道俺爹回来,我就买一斤酱牛肉带回来,五味斋的酱牛肉烘得可烂了。”
爱爱在掏着东西说着,老清老汉却一直不敢看女儿的脸。
他脑子里嗡嗡响着,好像要炸开一样。他也不敢到门外去垒厕所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偷人家东西的贼。
过了一会儿,爱爱和雁雁到长松家去了。爱爱在城里给小响买了个橡皮薄膜做的“洋茄子”,她们给小响送去。
两个闺女刚走出门,老清走到老婆跟前,瞪着两只血丝的眼睛问:“你把爱爱卖到哪里了?!”
老清婶看着他那像疯了的样子,急忙闪在一边说:“什么卖了!人家在城里给她找个事儿。”
“什么事儿?”老清逼着问。
“学说书!没办法。人嘴不能绑起来!……”
老婆活还没有说完,老清“叭”的一巴掌打在老伴脸上。大约打得太重了,把老婆打坐在地上,嘴也打流血了。
老清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指着老清婶骂着说:“你……你……给我领的好家!你算个人不算!”他说着又拿起擀面杖。
老清婶也是犟脾气,她跑过去一把抱着他的胳膊,用头顶着老清的胸膛说:“你把我打死吧!你把我打死吧!这一年多你去哪里死了!你一进门就打人!……”
这边一哭一吵,长松、杨杏和爱爱、雁雁都跑过来了。她们急忙拉开老清婶,夺掉了老清手中的擀画杖。
老清婶气不过,坐在地上放大悲声哭起来。她哭着说着:“这一年多你知道我们怎么过的不知道?你有本事你咋不养活我们!你该死了!你光知道打人,就不知道人还要吃饭!……”
老清听她骂着,自己气不过,用拳头打着自己的头说:“怨我!谁叫你跟我海老清哩!……”
长松看他气得那个样子,就连拉带拖把他拖到自己窑洞里。
长松劝着他说:“老清叔,蒋介石扒开黄河,这一场灾太大了。人都是死几死,活几活。俺婶子和俺两个妹妹,又都是女的,她们这一年多苦水也喝够了。你就是再恼,也得忍忍。”
老清流着泪说:“长松,我死后不能进咱姓海的老坟了。我这一辈子并没有办亏心事,怎么老天爷对我这么狠呢!”长松说:“那都是老迷信话。爱爱她在车站学说书,也不一定就流荡了。
咱现在连饭都没有吃的,还管她‘下九流’不‘下九流’。”
劝了一会儿,老清老汉不哭了,那边老清婶也不哭了。到了快晌午时候,爱爱过来了,她脸变的惨白,眼睛也哭红了。她说:“爹,回去吃饭吧!”
老清老汉低着头没吭声。长松说:“吃饭吧!吃罢饭再商量,你不愿意叫爱爱去,可以叫她回来。”
老清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窑洞里了。老伴虽然和他吵了架,心里还是心疼老头。她给他一个人包了一大碗饺子,自己和两个闺女还是吃的野菜面条。
老清自己吃不下,他给爱爱和雁雁拨了半碗,雁雁吃了,爱爱一碗饭却在那里放着。
吃罢饭,爱爱擦着眼汨过来了。她先跪下给老清磕了个头说:“爹,我先给你磕个头,我今年过年还没有给你磕头哩!”她接着说:“爹,你也不用生气,也不用打俺妈。学说书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不是俺妈的主意。我没给你丢什么人!”她说着眼泪像小河似地在脸上流着,“你把我养活大了是不错,可是我也得活下去!你要嫌我这闺女丢人,我可以不姓海!”她说罢,站起来扭头走了。
老清婶急忙赶到窑外边喊着:“爱爱!爱爱!你爹老了!你别跟他一样!”可是爱爱头也没回,向着城里走了。
夜里,惨白的月亮挂在冰冷的天穹上。几颗流星像她洒下的泪珠一样在闪烁着。老清老汉一个人在窑外崖头上站着,他仰望着天空,悲痛地问着天:“老天爷,你为什么不长个眼睛!难道是我错了嘛!”
正月十七这天,老清老汉提着个小包袱又离开烧窑沟走了!
长松劝了半天,他还是执意要走。他说:“长松,我是个庄稼人,这种日子我过不了,我眼不见,心不烦!”说罢提着包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