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祭点燃了两支花烛,用左手斜拿着,让烛油慢慢地滴落下来,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新婚夫妇。司祭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一位。他用疲惫而又忧郁的眼神看了看新郎新娘,叹了口气,从法衣下面伸出右手,为新郎祝福,接着他怀着有节制的柔情,把并拢的手指放在吉提低垂的头上,同样为她祝福。然后,他把蜡烛递给他们,自己则拿起长链手提香炉,慢吞吞地从他们身边走开。
“难道这是真的?”列文心里想,回首看了新娘一眼。他微微低下眼睛,看到她的侧面,根据她的嘴唇和睫毛的细微动作,他明白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没有回过头来,但是有褶的高领子却微微动了起来,贴近她那只粉红色的小耳朵。他看得出,她胸膛里憋着一口气,那只戴着长筒手套的拿着蜡烛的纤手在颤抖。
衬衫及迟到所引起的那番忙乱、与亲朋好友们的交谈、他们的不满情绪、他的尴尬的处境——这一切突然都消失了,他感到既高兴又害怕。
英俊魁梧的大辅祭穿着银色的法衣,鬈发整整齐齐地缀成一圈。他敏捷地走到前面,以习惯的姿势用两只手指把肩衣稍稍拎起了一点,站在司祭的对面。
“主—啊,赐—福—吧!”响起了悠扬庄严的声音,周围的空气也随着振动。
“我主福祉永存。”老司祭用谦恭而又悦耳的声音回答,一面继续翻阅着诵经台上的东西。于是,一个看不见的教堂唱诗班发出饱满充实的和声、和谐地传播着、增强着,充满了从窗口到穹顶的整个教堂,过了一会儿,这种声音便悄然消失了。
大家照例为神赐的和平生活、为灵魂得救、为主教公会、为国君做了祈祷,也为今天结婚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做了祈祷。
“愿上帝赐予他们更完美、更和睦的爱情和援助,让我们向上帝祈求吧。”大辅祭的声音似乎响彻了整个教堂。
列文听着祈祷词,他感到惊讶。“他们怎么会猜到我需要的正是援助呢?”他心想,又回忆起不久前所感受到的全部恐惧和疑惑。“要是没有援助,我知道什么?”他想,“我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中能干什么呢?我现在所需要的正是援助。”
等到助祭读完祈祷词,司祭就捧着圣书对新婚夫妇说:
“永恒的上帝,你把分离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他用柔和悦耳的声音念道,“你使他们结成的爱情之盟坚不可摧;你曾赐福予以撒和利百加[1],我把你的诺言的后继者介绍给你,你就亲自祝福你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吧,我要劝导他们去行善。上帝,因为你慈悲、仁爱,所以我们要赞颂你,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和圣灵,永远永远如此。”“阿门。”无形的合唱声又在空中传播。
“‘把分离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使他们结成爱情之盟,’这句话意味多么深长,多么符合一个人在此刻的感受呀!”列文心里想道,“她的感受是否和我一样?”
他回头一看,遇到了她的目光。
根据她的眼神他断定,她明白他所理解的那层意思。其实并非如此,她几乎一点也不理解祈祷词的意思,甚至根本就没有听。她无法去听,去理解,因为她心里充满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并且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种感情就是因大事圆满完成而产生的喜悦,这件事在她心里一个半月前就已发生了,这六个星期来,她一直感到既高兴又痛苦。那一天,当她穿着褐色的连衣裙,在阿尔巴特街的那幢房子里,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并许身于他的时候,她心里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已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另一种崭新的、她一无所知的生活开始了,而事实上,她继续过着旧的生活。这六个星期对她来说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时期。她的整个生命、全部心愿和希望都集中在她还不理解的这个人身上,把她同这个人联结起来的是一种比人本身更难以理解的、令人时而感到亲切、时而感到讨厌的感情,与此同时,她却继续生活在原先的生活环境中。她过着旧的生活,心里感到非常害怕,怕自己,怕自己对过去的一切全然无动于衷的那种无法克制的冷漠态度,即对一切东西、对一切习惯、对一切曾经爱过并仍爱着她的人、对因这一冷漠态度而伤心的母亲、对这个世界上最最可爱的慈父全都漠不关心。她时而为这一冷漠态度而感到害怕,时而为使她产生这一冷漠态度的那件事而感到高兴。除了与这个人一起生活之外,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和别的心愿了;但是新生活还没有开始,她甚至还无法清晰地想象。只有一件事能做,那就是等待,又惊又喜地等待未知的新生活。而现在,这种等待、这种未知状态、这种因与旧生活脱离关系而产生的惋惜——这一切眼看就要结束,新生活即将开始了。这一新生活因其未知而不可能不觉得可怕;不管它是否可怕,在她心里,六个星期前就已经开始了;现在只不过是使她心里早已完成的婚事得到正式认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