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属于黑暗,属于活生生的可怖的黑夜。他怎么敢追根问底呢?盘问黑影是种恐怖。谁知道它将如何作答。黎明可能会永远被它玷污!
在这种思想状态里,一想到这个人今后将和珂赛特会有某种接触时马吕斯感到惊惶失措。这些可怕的问题,当时他是退缩不敢提,这些问题本可能会使他得出一个毫不容情的一刀两断的决定,他此刻几乎埋怨自己没有把它提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肠太好,太宽厚,也就是说,太懦弱了。这种软弱使他作出了一个不谨慎的让步。他被人感动了。他不该如此。他应该简单而干脆地甩开冉阿让。冉阿让是惹祸的人,他应该牺牲他,把他从家中赶出去。他责怪自己,他怪自己突然被激动搞糊涂了,使自己耳聋眼瞎,被拖着跑了。他对自己感到很不满。
现在怎么办呢?冉阿让的来访使他十分反感。这个人到他家?来有什么用?怎么办?至此他已头昏眼花,他不愿深思,不愿细察,也不愿追问自己。他已经答应了,他被动地答应了;冉阿让得到了他的诺言;即使对一个苦役犯,尤其对一个苦役犯,也决不能食言,然而他首先要负起的责任仍是珂赛特。总之,一种压倒一切的厌恶在支配他。
所有这些想法在马吕斯脑海中混乱地上下翻腾,从一种想法转到另一种,每一种都使他激动,他因而极端惶惑。要在珂赛特面前隐藏起这种情绪是不容易的,但爱情是天才,马吕斯做到了。
此外,他似乎无目的地向珂赛特提了几个问题,天真无邪,洁白如鸽子的珂赛特毫不怀疑;他向她谈到她的幼年和少年时期,于是他越来越深信凡是一个人能具有的善良、慈爱和可敬之处,对珂赛特来说这个苦役犯都是具有的。马吕斯的预感和推测都是正确的。这株可怕的荨麻疼爱并且护卫了这朵百合花。
***
[1]科西嘉岛(Corse),法国在地中海里的岛屿,当地的复仇一直连累到敌对一方的家属。
[2]“有神圣的一面”,原文为拉丁文“quiddivinum”。
[3]“魔鬼退下”,原文为拉丁文“Vaderetro”。
第八卷黄昏月亏时
一地下室
第二天,黄昏时刻,冉阿让去敲吉诺曼家的大门。迎接他的是巴斯克。巴斯克恰好在院子里,好像他已接到命令。有时候我们会关照仆人:“你在这儿守着某某人,他就要来了。”
巴斯克未等冉阿让来到跟前就问他:
“男爵先生叫我问先生,要上楼还是待在楼下?”
“在楼下。”冉阿让回答。
巴斯克确是十分恭敬的,他把地下室的门打开了说:“我去通知夫人。”
冉阿让走进了一间有拱顶的潮湿的地下室,有时这是当作酒窖用的。昏暗的光线从一扇有铁栏杆的开向街心的红格玻璃窗里射进来。
这不是一间像其他被拂尘、打扫天花板的掸子以及扫帚经常清理过的房间,灰尘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堆积着。对蜘蛛的消灭计划还没有建立。一个精致的黑黑的大蛛网张挂着,上面缀满死苍蝇,装腔作势地铺呈在一块窗玻璃上。房间既小又矮,墙角有着一堆空酒瓶。墙壁刷成赭黄色,石灰大片大片剥落。靠里有一个木质的壁炉漆成黑色,炉架窄小,炉中生了火,很明显,这说明他们估计冉阿让的回答是“在下面”。
两把扶手椅放在火炉两旁,在扶手椅之间铺了一块床前小垫,代替地毯,小垫只剩下粗绳,几乎没有羊毛了。
房间利用火炉的光和从窗子透进来的黄昏天色来照明。
冉阿让疲乏不堪。好几天来他不吃也不睡,他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巴斯克进来,把一支燃着的蜡烛放在炉架上又走了。冉阿让低着头,下巴垂在胸口上,没有看见巴斯克,也没看见蜡烛。
忽然他兴奋地站了起来,珂赛特已在他后面。
他没有见她进来,但他感到她进来了。
他转过身来,他打量她,她美丽得令人仰慕。但他用深邃的目光观望的不是美丽的容貌,而是灵魂。
“啊,不错,”珂赛特大声说,“好一种想法!父亲,我知道您有怪癖,但我再也想不到会有这一着。马吕斯告诉我您要我在这里接待您。”
“是的,是我。”
“我已猜到您的回答。好吧,我警告您,我要和您大闹一场。从头开始,父亲,先来吻我。”
她把面颊凑过去。
冉阿让呆呆地不动。
“您动也不动,我看清楚了,这是有罪的表现。算了,我原谅您。耶稣说:‘把另一边面颊转向他。’[1]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