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极了,我明天就陪她出去玩一天回来。”
“那可不对,假使是你陪她出去玩的话,那是形迹更露,愈加要使她难堪了。非要装作是你要她去作陪不行。仿佛是你想出去玩,但我却没有工夫陪你,所以只好勉强请她和你一道出去。要这样,她才安家逸。”
“好,好,就这么办,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云山去。”
正谈到这里,他的那位老母从客室后面的那扇侧门里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们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里谈天,她又笑了起来说:
“十几年不见的一段总账,你们难道想在这几刻功夫里算它清来么?有什么话谈得那么起劲,连灯都忘了点一点?则生,你这孩子真像是疯了,快立起来,把那盏保险灯点上。”
说着她又跑回到了厨下,去拿也一盒火柴出来。则生爬上桌子,在点那盏悬在客室正中的保险灯的时候,她就问我吃晚饭之先,要不要喝酒。则生一边在点灯,一边就从肩背上叫他娘说:
“娘,你以为他也是肺痨鬼么?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么你快下来去开坛去罢,今天挑来的是那两坛酒,不晓得好不好,请郁先生尝尝看。”
他娘听了他的话后,就也昂起了头,一面在看他点灯,一则在催他下来去开酒去。
“幸而是酒,请郁先生先尝一尝新,倒还不要紧,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说着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娘眼睛望着了我,嘴唇却朝着了他啐了一声说:
“你看这孩子,说话老是这样不正经的!”
“因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兴。”
我也笑着对他娘说了一声,旋转身就一个踱出了门外,想看一看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内且让他们母子俩去开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从树枝里筛下来的千条万条银线,像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许多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山上电灯线似乎还没有接上,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见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一种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觉,处处在高压着人,使人肃然会起一种畏敬之思。我独立在庭前的月光亮里看不小几分钟,心里就有点寒竦竦的怕了起来,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茶杯筷,都已热气蒸腾的摆好在那里候客了。
四个人当吃晚饭的中间,则生又说了许多笑话。因为在前回听取一番他所告诉我的衷情之后,我于举酒杯的瞬间,偷眼向她妹妹望望,觉得在她的柔和的笑脸上,的确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寂的表情流露出那里的样子。这一餐晚饭,吃尽了许多时间,我因为白天走路走得不少,而谈话之后又感到了一点兴奋,肚子有点饿了,所以酒和菜,竟吃得比平时要多一倍。到了最后将快吃完的当儿,我就向则生提出说:
“老翁,五云山我倒还没有去玩过,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一道去玩一趟?”
则生仍复以他的那种滑稽的口吻回答我说:“到了结婚的前一日,新郎官哪里走得开呢,还是改天再去罢。等新娘子来了之后,让新郎新娘抬了你去烧香,也还不迟。”
我却仍复主张着说,明天非去不行。则生就说:
“那么替你去叫一顶轿子来,你坐了轿子去,横竖是明天轿夫会来的。”
“不行不行,游山玩山,我是喜欢走的。”
“你认得路么?”
“你们这一种乡下的僻路,我哪里会认得呢?”
“那就怎么办呢?……”
则生抓着头皮,脸上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气。停了一二分钟,他就举目向他的妹妹说:
“莲,你怎么样!你是一位女豪杰,走路又能走,地理又熟悉,你替我陪了郁先生去怎么样?”
他妹妹也笑了起来,举起眼睛来向她娘看了一眼。接着她娘就说:
“好的,莲,还是你陪了郁先生去罢,明天你大哥是走不开的。”
我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有了答应的意思了,所以又追问了她一声说:
“五云山可着实不近哩,你走得动的么?回头走到半路,要我来背,那可办不到。”
她听了这话,就真同从心坎里笑出来的一样笑着说:
“别说五云山,就是老东岳,我们也一天要往返两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