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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桂花(3)

作者:郁达夫

啊,鸡在叫了,我不想再写下去了,还是让我们见面之后再来谈罢!

一九三二年九月翁则生上

第二章

刚在北平住了个把月,重回到上海的翌日,和我进出的一家书铺里,就送了这一封挂号加邮托转交的厚信来。我接到了这信,捏在手里,起初还以为是一位我认识的作家,寄了稿子来托我代售的。但翻转信背一看,却是杭州翁家山的翁某某所发,我立时就想起了那位好学不倦,面容妩媚,多年不相闻问的旧同学老翁。他的名字叫翁矩,则生是他的小名。人生得矮小娟秀,皮色也很白净,因而看起来总觉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在我们的一班里,算他的年纪最小,操体操的时候,总是他立在最后的,但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比我小两岁。那一年寒假之后,和他同去房州避寒,他的左肺尖,已经被结核菌损蚀得很厉害了。住不上几天,一位也住在那边养肺病的日本少女,很热烈地和他要好了起来,结果是那位肺病少女的因兴奋而病剧,他也就同失了舵的野船似地迁回到了中国。以后一直十多年,我虽则在大学里毕了业,但关于他的消息,却一向还不曾听见有人说起过。拆开了这封长信,上书室去坐下,从头到尾细细读完之后,我呆视着远处,茫茫然如失了神的样子,脑子里也触起了许多感慨与回想。我远远的看出了他的那种柔和的笑容,听见了他的沉静而又清澈的声气。直到天将暗下去的时候,我一动也不动,还坐在那里呆想,而楼下的家人却来催吃晚饭了。在吃晚饭的中间,我就和家里的人谈起了这位老同学,将那封长信的内容约略说了一遍。家里的人,就劝我落得上杭州去旅行一趟,象这样的秋高气爽的时节,白白地消磨在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实在有点可惜,有此机会,落得去吃吃他的喜酒。

第二天仍旧是一天晴和爽朗的好天气,午后二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杭州城站,在雇车上翁家山去了。但这一天,似乎是上海各洋行与机关的放假的日子,从上海来杭州旅行的人,特别的多。城站前面停在那里候客的黄包车,都被火车上下来的的旅客雇走了,不得已,我就只好上一家附近的酒店去吃午饭。在吃酒的当中,问了问堂倌以去翁家山的路径,他便很详细地指示我说:“你只教坐黄包车到旗下的陈列所,搭公共汽车到四眼井下来走上去好了。你又没有行李,天气又这么的好,坐黄包车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这一个指数,我就从容起来了,慢慢的喝完了半斤酒,吃了两大碗饭,从酒店出来,便坐车到了旗下。恰好是三点前后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车刚载满了客人,要开出去。我到了四眼井下车,从山下稻田中间的一条石板路走进满觉陇的时候,太阳已经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样子,是牛羊下山,行人归舍的时刻了。在满觉陇的狭路中间,果然遇见了许多中学校的远足归来的男女学生的队伍。上水乐洞口去坐下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农夫,问了声翁则生的名字,他就晓得得很详细似地告诉我说:“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们那间楼房顶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得见的。则生要讨新娘子了,这几天他们正在忙着收拾。这时候则生怕还在晏翁祠的学堂里哩。”

谢过了他的好意,付过了茶钱,我就顺着上烟霞洞去的石级,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出去。渐走渐高,人声人影是没有了,在将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见了许多树影。在半山亭里立住歇了一歇,回头向东南一望,看得见的,只有些青葱的山和如云的树,在这些绿树丛中又是些这儿几点,那儿一簇的屋瓦和白墙。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会得好起来了,原来翁家山是在这样的一个好地方。”

烟霞洞我儿时也曾来过的。但当这样晴爽的秋天,于这一个西下夕阳东上月的时刻,独立在山中的空亭里,来仔细赏玩景色的机会,却还不曾有过。我看见了东天的已经满过半弓的月亮,心里正在羡慕翁则生他们老家的处地的幽深,而从背后又吹来了一阵微风,里面竟含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

“啊……”

我又惊异了起来:“原来这儿到这时候还有桂花?我在以桂花着名的满觉陇里,倒不曾看到,反而在这一块冷僻的山里面来闻吸浓香,这可真也是奇事了。”

这样的一个人独自在心中惊异着,闻吸着,赏玩着,我不知在那空亭里立了多少时候。突然从脚下树从深处,却幽幽的有晚钟声传过来了,东嗡,东嗡地这钟声实在真来得缓慢而凄清。我听得耐不住了,拔起脚跟,一口气就走上了山顶,走到了那个山下农夫曾经教过我的烟霞洞西面翁则生家的近旁。约莫离他家还有半箭路远时候,我一面喘着气,一面就放大了喉咙向门里面叫了起来:“喂,老翁!老翁!则生!翁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