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稿子接过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谢之后,仍旧坐着不走,低着头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里钻出来的棉絮。“我要调到杨树蒲公安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说。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坏。“孩子你预备带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那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也分不开身。我预备托人把他们送到乡下去,交给他们祖母。”
“这样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钉一小钉的棉絮似乎永远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介绍几本书给我看,我希望能够有点进步。”
刘荃微微咳嗽了一声。“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新出版的书。我这一向忙得糊里胡涂,也有好久没看书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她站了起来,拿出她平日那种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红红的,喉咙有些沙嗄,却增加了一种凄艳之感。“我走了,你有空来看我。我听见说你进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学习。”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刘荃突然想起她和赵楚郑重地练习握手的神情,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凄惨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杨树蒲来看我,”她又叮嘱着。她那刘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玉宝又想到崔平身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黄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公安警察。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已经收了。
“是的。”刘荃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那警察走进房来,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两个荷枪的解放军。
“请你到公安局去谈话。”这样的事临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大约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事?”
“走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是逮捕我吗?”
“走走!”他们推拥着他出来。楼梯上挤着许多人脸,木然地向下面望着。张励想必也在内。刘荃脑子里闪电似地掠过许多获罪的原因。主要他还是想起张励对他的怀恨。
他希望走出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黄绢来,可以见她一面。同时他又怕她正是这时候赶来,看见他这狼狈的神气。
捕人的卡车才开走不到五分钟,黄绢就来了,挤在楼梯上旁观的人还没散净。她意识到他们宿舍里的空气有点不寻常。“刘同志在家吗?”她问。
“咦,黄同志,几时到南边来的?”张励看见她显然非常诧异。“还认识我吧?”他笑着走下楼来。“我们在一起搞土改的。”
“认识认识,”黄绢笑着说。事实是她常常听见刘荃提起他的,他被扣起来隔离反省,她也知道,没想到他倒已经放出来了。
“你找刘荃吗?”张励皱着眉低声说:“刚才公安局来了人,我也去谈话,但不知为了什么事。”
黄绢突然脸色惨白。“没说是为什么缘故?”她呐呐地说。
“就是不知道呀!你有点线索吗?”他钉眼望着她。“你跟刘荃很熟吧?你们在土改的时候就很接近,是不是,我都一点也不知道。”他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含有掩饰不住的惊奇妒忌与快意。
黄绢并没有忘记那时候他怎样利用职权向她进攻。刘荃被捕他当然是幸灾乐祸的。同这种人多打听也无益。刘荃自己的单位的负责人赵楚已经出了乱子,被枪决了,此外也没有人可问,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的时间很久,还是到解放日报打听打听吧。
她走得那样匆忙,简直像是怕牵连一样。
赶到解放日报馆,在他们的工作人员里她只认识一个戈珊,那天在土产展览会里遇见,也只是匆匆一面,但是看她和刘荃仿佛是极熟的朋友又是个老干部,想必门路比较宽,甚至于能帮一点忙也说不定。明知现在这时候去找人是极不受欢迎的,因为人人都是避嫌疑还来不及,但是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她找到了戈珊,告诉她刘荃被捕的消息。戈珊也愕然,随即站起来戴手套,围上围巾。“我也就要回去了,一块儿走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