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吉婕虽然满口的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的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的笑了起来,悄悄的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的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袴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的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联带的注意到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踧踖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点头。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袴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罢。”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们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像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贴、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哧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