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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103)

作者:张爱玲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谁来了?”姚妈道:“嗐!还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来借钱?简直无法无天了,还要打小蛮呢!”夏太太吃了一惊,从枕上撑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蛮?”姚妈道:“幸亏老爷那时候下去了,要不可不打了!太太您想,这样子我们在这儿怎么看得下去呢?”此时宗豫也进房来了,夏太太便喊了起来道:“这好了,我还在这儿呢,已经要打小蛮了!这孩子——要是真离婚,那还不给磨死了?”晨光中的夏太太穿着件中装白布对襟衬衫,胸前有两只缝上口的口袋,里面想必装着存摺之类。她梳着个髻,脸是一种钝钝的脸,再瘦些也不显瘦的。宗豫两只手插在浴衣袋里,疲乏地道:“你又在那儿说些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问问小蛮去,她不是我一个人养的,也是你的啊!”说着说着嗓子就哽了,含着两泡眼泪。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儿瞎疑心了,好好的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道:“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个婊子不是称心了么?”宗豫大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正在她头顶上豁朗朗爆炸开来,她蹙额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个人在客室里玩,也没人管她。佣人全都不见了,可是随时可以冲出来抢救,如果有惨剧发生。全宅静悄悄的,小蛮仿佛有点反抗地吹起笛子来了。她只会吹那一个腔,“呜哩呜哩呜!”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声音。她好像不过是巢居在夏家檐下的一只鸟,漠不关心似的。

家茵来教书,一进门就听见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给她买这根笛子,宗豫曾经说:“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蛮病好了第一次出门,宗豫和她带着小蛮一同出去,太像一个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孙,一钱不落虚空地……”她当时听了非常窘,回想起来却不免微笑着。她走进客室,笑向小蛮说:“你今天很高兴啊?”小蛮摇了摇头,将笛子一抛。家茵一看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惊道:“怎么了?”小蛮道:“娘到上海来了。”家茵不觉楞了一楞,强笑着牵着她的手道:“娘来了应当高兴啊,怎么反而不高兴呢?”小蛮道:“昨儿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侧耳听着,楼上仿佛把房门大开了,家茵可以听得出宗豫的愤激的声音。

还有个女人在哭。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接着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了汽车门。家茵不由自主的跑到窗口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楼上的女人还在那里呜呜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说:“我在这儿,你别吓一跳!”家茵还是叫出声来道:“咦?你来了?”宗豫道:“我来了有一会了。”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干,他声音都沙哑了。家茵开电灯,啪哒一响,并不亮。宗豫道:“嗳呀,坏了么?”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为我们这个月的电灯快用到限度了,这两天二房东把电门关了,要到七点钟才开呢。我来点根蜡烛。”宗豫道:“我这儿有洋火。”家茵把黏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宗豫笑道:“对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盘子。”家茵惊道:“嗳呀,你一个人在这儿抽了那么许多香烟么?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实我明知道你那时候不会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觉得除了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可谈的人。”家茵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捂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古老的画像,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说道:“小蛮的母亲到上海来了。也不知听见人家造的什么谣言,跑来跟我闹。……那些无聊的话,我也不必告诉你了。总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场。”他又顿住了没说下去,拈起碟子里一根烧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来划去,然而太用劲了,那火柴梗子马上断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来就没有。她完全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她有病,脾气也古怪。不见面也罢,一见面总不对。这些话我从来也不对人说,就连对你我也没说过。——从前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来一直就想着要离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家茵听着仿佛很觉意外,她轻声说:“啊,真的吗?”宗豫道:“是的。可是自从认识了你,我是更坚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