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地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得的。”她说:“是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真实。
常常她有精采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诧异似地,把脸色正了一正,说:“这个怎么可以写呢?”然而她过后也许想着,张爱玲说可以写,大约不至于触犯了非礼勿视的人们,因为,隔不了多少天,这一节意见还是在她的文章里出现了。这我觉得很荣幸。
她看到这篇文章,指出几节来说:“这句话说得有道理。”我笑起来了:“是你自己说的呀——当然你觉得有道理了!”关于进取心,她说:“是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来到底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国家呢?”我说:“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我们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像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初载一九四五年四月《天地》第十九期,收入《余韵》。
吉利
炎 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头底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罢。”
*初载一九四五年四月《杂志》第十五卷第一期,未收集。
天地人
精 明人,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难得煨个鸡汤,也恨不得要那只鸡在汤里下蛋,一只一只生下来,称为“水铺蛋”。
有个外国太太带了小女儿乘车经过忆定盘路小菜场,指点道:“这就是市场,阿妈每天来买菜的地方。”小女孩东看西看,问道:“但是妈妈,黑市在哪里呢?”
大出丧的音乐队,不知为什么总吹打着有一只调子叫做《甜蜜的再会》(Sweet Bye, Bye)。这亡人该是怎样讨厌的一个人呢——和他道别,是最甜蜜的事情。
一切食物,标榜“卫生”与“维他命”内,普通都很难吃,例如科学制造的酱油,果酱,还有一种“十字面包”,小圆面包上面涂着个糖质的白十字,一股医院的气味也许不过是心理作用罢。所以现在聪明的广告里也有“老法酱油”这样的句子了。
无灯之夜,从浴缸里爬出来听电话,蜡烛在浴室里,来不及拿,跌跌冲冲来到电话旁边,铃声停了。一路摸回去,刚走到电话与蜡烛之间,铃又响了起来。再摸回来,头撞在柜上。一接,是打错了的。待要砰地一声挂断它,震聋那边的耳朵,又摸不到电话机。摸索了半天,方才把耳机放还原处。
中国人过年,茶叶蛋,青菜,火盆里的炭塞,都用来代表元宝;在北方,饺子也算元宝;在宁波,蛤蜊也是元宝。眼里看到的,什么都像元宝,真是个财迷心窍的民族。
最近也有些性学专家,一来就很震动地质问读者:“宝塔的式样是像什么?玉蜀黍的式样是像什么?酒席上荷叶夹子的式样又像什么?”用弗洛德详梦的态度来观看人生,到处都是阴阳,就像法文的文法,手杖茶杯都有男女之别,这毛病,中国人从前好像倒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