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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72)

作者:张爱玲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轻人把‘颈’看得太随便,弄惯了,什么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的快乐,可是感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怕人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

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什么关系的—— 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史了。……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看你的丈母娘。”(因为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真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那天的宴会里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子一闪,女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

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总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还是因为他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还没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藉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渐渐的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像,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应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恼起来,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 [2] ,几时来看看我罢。”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这到底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