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连带的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