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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19)

作者:张爱玲

三年来一直不去,不中举大概不会去了,当然也是负气。下意识内,他一定已经有点知道,连这红粉知已也对他失去了信心,看准了他这一辈子考不上了。果然一听见考中,不再作难,马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且久别胜新婚。回来以后回过味来,却有点不是味。

那两首“金缕曲”、“南乡子”当然没有正视现实,只写他能接受的一面。“砚香词”没有年份,以长短分类,早晚分先后,是中举那年冬季修订成集。前引“惜余春慢”是末一首。这是最后一首长调,小令、中调另外按排。所以“惜余春慢”不一定是最晚的一首,,但是看来是坠欢重拾后的又一次会晤。标题“畹君话旧,诗以唁之”,似乎这次见面她很伤心,老是讲往事,要削发为尼。他也就将他们的历史作一总结,作为吊唁:“兰芽忒小,萱草都衰”、“钗头凤拆”、“名花无主”等等。“春色阑珊,”似乎他如愿以偿后再看看她,已有迟暮之感了。

“临江仙”题为“饮故人处”,吴世昌说“也是艳”。这里的故人与新人对立,刚离异也可以称故人。但是中举前不会与故人有艳情,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重逢后又再一次造访。

还有“唐多令”“题畹君画萐”,“下片全是调笑之词”。“砚香词”借不到,光看吴世昌的记载,无法揣测时期,也可能题扇是他们从前的事。反正他以后还去过不止一次,让他们的感情渐趋灯尽油干,寿终正寝,否则不免留恋。过了中举那年,他不再写词,艳体诗则两三年以后仍旧有,但是不是写她了。

一部分人相信红楼梦不可能是高鹗续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证据。后四十回的作者将荣宁败落这一点故意冲淡,抄家也没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预言,给人的印象深,而后四十回给人印象模糊。所以续书不过是写袭人再醮失节,在读者心目中总仿佛是贾家倒了她才走的。袭人领姨奶奶的月费从王夫人的月例里面拨给。

在高鹗看来,也许有下列数点稍有点稍点触目惊: ㈠势利的下堂妾。

㈡畹君以妾侍兼任勤劳的主妇,于袭人在宝玉房里的身份相仿。

㈢都是相从有年,在娶妻前后下堂。表面上似被遗弃--男子出走或远行--实是负恩。

㈣畹君两次落娼寮,为父母卖身。袭人在第十九回向母兄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爹虽没了……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初卖为婢,赎出再卖大价钱,当是作妾为娼。当然也不过是这么说,表示如果正真是穷,再被卖一次也愿意。脂本连批“孝女义女”。

㈤第七十七回有“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已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自高身价,像聊斋的恒娘一样吊人胃口。

㈥男人中举后斩断情缘。

他始终不能承认他的畹君是这样的,对袭人却不必避讳,可以大张挞伐。

中举后第四年的花期,改完了乙本红楼梦,作此诗:“老去凤情减昔年,万花丛里日高眠。

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昨宵”校改完工,书中人中举出家,与他自已这件记忆常新的经验打成一片:蟾宫折桂后玉人入抱,参欢喜禅,从此斩破情节,看破世情,获得解脱。只要知道高鹗一生最大胜利与幻灭,就可以相信这一串联想都是现成的,自然而然会来的。

那时候他三年会试未中,事业又告停顿,不免心下茫然。程小泉见他“闲且惫矣”,邀他帮着修订红楼梦,也是百无聊赖中干的事。但是中了举到底心平些,也是一种解脱,就跟书中人只举出家一样。我在“红楼梦未完”里分析这首诗,认为反映他在这一个阶段的心理。当时知道他的人与朋友间应是这样解释,这篇短文则是企图更进一层加个注脚。

初详红楼梦──论全抄本

《红楼梦》这样的大梦,详起梦来实在有无从着手之感。我最初兴趣所在原是故事本身,不过我无论讨论什么,都常常要引《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本》(以下简称全抄本),认为全抄本比他本早。这话当然有问题,不得不预先稍加解释。

这抄本的前八十回,除抄配的十五回不算,俞平伯说“大体看来都是脂本……却非一种本子,还是拼凑的……相当可靠……因为绝非杨继振(道光年间藏书者)等所能伪造。……是否与《红楼梦》作者原稿有关。尚不能断定。”因为当时传抄中可能经人改写。附批很少,只有没删净的几条。“《红楼梦》最先流传时,附评是很多的。后来渐渐删去了。……从这一点说,大约与甲辰本年代相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