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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5)

作者:巴金

这些话一字一字地送进了觉慧的耳里,非常清晰。它们像鞭子一样地打着他的头。他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他感到羞愧。他知道那个少女所受的责骂,都是他带给她的。他的妹妹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很想出来说几句话替鸣凤辩护,然而有什麽东西在後面拉住他。他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观察这些事情,好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她们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张少女的面庞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这张美丽的脸上总是带着那样的表情:顺受的,毫不抱怨,毫不诉苦的。像大海一样,它接受了一切,吞下了一切,可是它连一点吼声也没有。

房里的女性的声音也不时送进他的耳里,又使他看见了另一张少女的面庞。这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可是它的表情就不同了:反抗的、热烈的、而且是刚毅的、对一切都不能忍受似的。这两张脸代表着两种生活,指示了两种命运。他把它们比较了一番,不知道为什麽他总觉得他更同情前一张脸,更喜欢前一张脸。虽然他在後一张脸上看见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

这时候前一张面庞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大了,顺受的、哀求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慰她,给她一点东西。可是他想不出他有什麽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明白她的命运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类的少女都有了这同样的命运,她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想到这里,他对於命运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它。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不会有的,这样的事情做不到,”他自语道。

“假使真有了这样的事情呢?”他又这样地问自己。於是他想像着会有的那种种的後果,他的勇气马上消失了。他又笑着说:“真是梦想!真是梦想!”

但这梦想也是值得人留恋的,他好像不愿意立刻就把它完全抛弃。他又怀着希望地发出一个疑问:“假使她处在琴姐那样的环境呢?”

“那当然不成问题!”他自己决断地回答道。这时候他真正觉得她是处在琴的环境里面了,於是在他与她之间一切都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

过了一些时候,他又笑起来,他在笑他自己,他说:“怎麽会有这样的痴想!……这简直说不上爱,不过是好玩罢了。”

於是那个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便渐渐地消去,另一个反抗的、热烈的少女的脸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但是这面庞不久也消去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句陈腐的话,虽然平时他并不喜欢,但这时候他却觉得它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妙法了!所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把它高声叫出来。这所谓“匈奴”并不是指外国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枪到战场上去杀外国人。他不过觉得做一个“男儿”应该抛弃家庭到外面去,一个人去创造出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於这事业究竟是什麽,他自己也只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概念。这样嚷着他就走进了房里。

“你看,三弟又在发疯了!”房里,觉民正站在写字台旁边,跟坐在写字台前面藤椅上的琴谈话,听见觉慧的声音,便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後笑着对琴说。

琴也抬起头望觉慧,嘲笑地回答觉民道:“你难道不晓得他是一位英雄?”

“说不定就是『黑狗』,『黑狗』也是英雄!”觉民带笑地说。琴也笑了。

觉慧被他们笑得有点发恼了,动气地答了一句:“无论如何,『黑狗』总比李医生好,李医生不过是一位绅士。”

“这是什麽意思?”觉民半惊讶半玩笑地问,“你将来不也是绅士吗?”

“是的!是的!”觉慧愤恨地答道。“我们的祖父是绅士,我们的父亲是绅士,所以我们也应该是绅士吗?”他闭了口,似乎等着哥哥的回答。

觉民起初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这时看见觉慧真正动了气,想找话安慰他,但是一时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琴在旁边也不说什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够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够了,”觉慧又接下去说。他愈往下说,愈激动,脸都挣红了:“大哥为什麽要常常长吁短叹?不是因为过不了这种绅士的生活,受不了这种绅士家庭中间的闲气吗?这是你们都晓得的……我们这个大家庭,还不曾到五世同堂,不过四代人,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一家人,然而没有一天不在明争暗斗。其实不过是争点家产!……”他说到这里气得更厉害,好像有什麽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事实上使他动气的,并不是他的哥哥。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那张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他觉得他同她本来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幸在他们中间立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就是这个绅士的家庭,它使他不能够得到他所要的东西,所以他更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