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民弟兄正在注意地听她说话,而且十分感动,忽然听见这句意外的问语,似乎不懂她的意思,马上答不出来,後来还是觉慧口快,短短地答道:“他还好,他说他已经看见过你。”他的这句话只有梅一个人明白,琴和觉民都惊讶地看他。“真的,我们已经遇见了。我一见就认得他。他比从前老了一点。他也许会怨我,我不理他,却避开了。我很想看见他,我又怕看见他,一则怕给他唤起往事,二则怕引起我自己伤心,三则我母亲又在那儿。……刚才他还到这儿来过。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我不敢在门缝里张他一眼,只有等他走的时候,我才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背影。”
觉慧连声说着“他不会的”,这只是在答覆她的那句“他也许会怨我”。
琴看见梅提到往事要伤心,便劝道:“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你到我这儿来耍,本来是怕你在年节里容易伤感,特地请你到我家来散散心,谁知反而给你唤起更多的往事,只怪我不该引他们进来跟你见面。”
梅的悲哀渐渐地减少了。她虽然还微微地皱着眉头,但是脸上已经没有阴暗的颜色,她甚至带笑地说:“不要紧,谈了这许多话,心里倒爽快了些。平时在家里连一个跟我谈话的人也没有。而且谈起从前的事情,我倒高兴多了。”於是她又用亲切的语调向觉民弟兄絮絮地询问他们的大哥和嫂嫂的事情。
第十六章
觉民和觉慧从张家出来,已经过了十一点钟,街上还很热闹。他们走在街心,踏着石板路,看着两旁灯烛辉煌的店铺和酒馆,觉得心里轻松许多,刚才的事情好像只是一个凄楚的梦。
在路上他们并不交谈,只是默默地大步急走,想早些赶回家去。
他们离家不远了,刚走过十字路口,一个黑影迎面走来。这个人慢慢地走着,埋着头过去了,并不看他们一眼。
“这不是剑云吗?”觉慧惊讶地对觉民说。觉慧回过头叫了一声:“剑云!”
那个人止了步,也抬起头掉过眼光来看,见是他们,便走过来,惊喜地说:“是你们?”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街心,觉慧问剑云道:“你到哪儿去?”剑云无可如何地笑了笑,然後说:“我不过在街上散散步。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很,所以出来走走。想到你们府上『辞岁』去,又怕……”他不把话说完就突然闭了嘴。
在这样的佳节,这种话未免来得不寻常。但是觉民弟兄也就了解了。在他伯父的那个零落的家里,他什麽时候可以不感到寂寞呢?
觉慧拉着剑云的袖子说:“为什麽不到我们家里去?你现在就跟我们一路去。你可以在我们家里住几天。琴姐後天也要来住。”
剑云听到琴的名字,他的瘦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答应一声“也好”,便跟着他们走了。
三个年轻人走入那条清静的街道,踏过鞭炮的残骸,进了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檐下燃着一对红纸灯笼的高公馆。
门房的几扇门完全开着,在暗淡的灯光下,仆人和轿夫们围着一张桌子,吆喝地掷骰子。袁成站在门外,悠闲地吸着一袋叶子烟,看见他们进来,带着笑声,招呼一句:“二少爷,三少爷,你们回来了。”
觉民弟兄走进里面。堂屋的正门大开,在明亮的灯光下也有许多人围着一张桌子吆喝地掷骰子,男的女的围做一堆。他们看见他们的叔父那一代人差不多全在堂屋里。闹得最起劲的是五叔克定和四婶王氏。
他们陪着剑云向堂屋走去。银钱的撞击声和骰子在碗里滚动的声音不调和地送进了他们的耳里,中间还夹杂着众人的谈笑声和叫唤声。
他们还不曾走上堂屋前的石阶,就看见克定带笑带喊地跑出堂屋来。克定看见剑云,便站住招呼了一声,问了两三句话。剑云也向他请了安,接着他又进去给众人行了礼。克定便邀请剑云参加赌博,剑云推辞几句,也就加入了。骰子声继续响着,银钱也继续飞来飞去。觉民早已回屋去了。觉慧很想拉住剑云,叫他不要加入。然而他看见剑云自己愿意,而且当着许多长辈的面他也不便多说话,便退出了堂屋,心里很不快活,想着:“倒是我给你们拉了一个角来了。”
觉慧走过觉新的窗下听见屋里的麻将牌声,便回转身从过道走进觉新的房间,看瑞珏们打牌,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觉民正俯在方桌上写字,看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笔,把日记本阖上,掉头望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