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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17)

作者:巴金

“那麽为什麽我们就看不见他一点表示呢?他连梅表姐的名字也很少提到。照你说来,岂不是心里越是爱,表面上便越是冷淡吗?”觉民提出了这个他自己以为是很有力的反驳。

“这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我以为这是事实,有时候连他本人也不明白,”剑云解释道。

“我就不信!”觉慧坚决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琴恳切地说:“我以为那样的事是不会有的。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无须乎隐讳。心里既然热烈,怎麽又能够在表面上做得非常冷淡呢?”

剑云好像受了大的打击似的,脸色忽然变青了。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垂下来,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琴注意到了剑云的神情,站起来惊讶地问:

“陈先生,你怎样了?”

剑云抬起头来看琴的脸,他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接着他微微一笑。眼睛发亮了,但依旧是忧郁的眼光。於是笑容又不见了。他的面色很快地阴沉下来。

觉民弟兄的眼光随着琴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们三个人看到他的脸部表情的变化,却不明白这个变化的原因。

“陈先生,你脸色不好看,你不舒服吗?”琴同情地问。

“你是不是有为难的事情?”

剑云现出了窘相,他望着琴的发光的脸,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他的舌头也变迟钝了,他费力地说出了下面的话:“没有什麽,没有什麽。我没有心事。”他摇了摇头,又说:“我的脑筋太差,我总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他凄然地微微笑了。

“陈先生,你为什麽总是这样谦虚?我们常常见面,又比不得外人,”琴温和地说。

“这不是谦虚,我实在不行。跟你们比起来,我总觉得自己差得太远。我不配跟你们在一起。”剑云的脸色变红了,这不是因为羞愧,这是由於他的诚挚、兴奋的谈话。他唯恐别人不相信这些话,所以特别用力地说了出来。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要听。还是谈别的事罢,”琴猝然转过话题,用一种似乎是命令的语调,但又是同情的声音对剑云说。

觉民在旁边不说什麽,他的眼光时而落在琴的脸上,时而望着剑云的面孔。他很细心地听他们谈话,有时又露出得意的笑容。觉慧又翻开《新青年》读着,并不注意他们的谈话。

剑云的脸部表情时时在变化,人很难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麽。琴的“我们”两个字似乎使他难过。

“琴小姐,改天再谈罢,我要走了,我还有别的事,”剑云说着突然站起来,要往外面走。

琴惊讶地望着他,并不说什麽。倒是觉民说了:“多坐一会儿不好吗?大家一块儿谈谈也是好的。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

“谢谢你,我就要走了,”他迟疑一下才毅然答道。他向他们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

“他有什麽心事?”琴向觉民问道,她的脸上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他的事情哪个晓得!”觉民简短地回答。

“他一定有什麽心事,不然为什麽变得这样古怪!以前他似乎还好一点,”琴沉吟地说。

“不错,他近来越变越古怪了。大概因为他的环境不好,刺激受多了,人就变得古怪了,”觉民说。

“我很想对他好一点。可是我每次见到他,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他却把他的心关起来,”琴诚恳地说,似乎在向谁辩解似的。她看见觉民弟兄不答话,便继续说下去:“他自己把心关着,唯恐别人看见他的秘密,你想这样一来别人怎好跟他接近?他有时候看见我,我跟他认真谈起话来,他却极力躲避,好像害怕什麽似的。”

“大概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罢,可惜他生错了时代了,”觉民嘲笑地说。“不过他有时候还看看新书,”他又加上这样的一句。

“管他做什麽?”觉慧突然把杂志阖上,拍着自己的膝头叫起来。“像这样的人现在到处都是,你管得全吗?”

他们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张陌生的脸伸进门帘里来,向四周看了一下,自语道:“高师爷出去了。”这面庞也就不见了。

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正色地对觉民说:“我的事情已经决定了。我现在只有努力预备功课。我想跟你补习英文,你肯不肯?”

“哪儿有不肯的道理!”觉民欣喜地说。“不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