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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112)

作者:巴金

“爹,儿子知道错了。请爹饶恕儿子这回初犯,儿子下回再也不敢了,”克定做出可怜的声音哀求道。

“不,我不饶你!我要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老太爷拍着桌子怒吼起来。

於是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开始了,很清脆的,是手打在脸颊上的声音。觉慧受了好奇心的鼓动,便又走进堂屋,到祖父的房门口,低声说了一句“让我看”,就轻轻地推开了弯着身子在门帘缝里张望的淑华,自己靠近门框,注意地看里面。

克定身子挺直地跪在那里,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打自己的脸颊。他那张白皙的、清秀的长脸被打得通红。他还是不停地打着。他当着妻子和女儿的面做这种动作,自己也感到羞愧。

“不要打了!”老太爷吩咐说。克定立刻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我问你,你晓不晓得你吃的、穿的、用的是从哪儿来的?”老太爷问道。

“都是爹给的,”克定回答道。

“那麽你懂得坐吃山空的话吗?畜生,我一死你靠谁养活?”老太爷越说越气,又吩咐:

“再给我打!重重地打!”

於是克定的手又举起来打在脸上了。

这种屈辱的举动还不能使老太爷满足,老太爷继续骂着,最後又叫克定自己说出来他怎样在三四个月里面结识了几个坏朋友,走上了邪路,跟私娼发生了关系;他又怎样组织了小公馆,怎样骗了妻子的首饰拿去当卖。

克定毫不隐瞒地叙说一切,自己骂自己,甚至供出了他的父亲完全不曾疑心到的许多事情。他说他怎样在外面打起父亲的招牌借了许多债,於是欠某人若干,某人若干,一一地报出数目来,这里面甚至有赌博上的负债。最後他还供出了克安的事情,他说他做这一切,得到了克安的帮忙,而且克安对这些负债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总之他把什麽话都说出来了。这倒是老太爷意料不到的,而且也是觉慧意料不到的。

觉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觉民的身上看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觉民,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处在周围尽是敌人的环境里,单单被一种信仰,一种热情鼓舞着,他可以不顾一切,勇敢地跟环境战斗,使家里的人对他也没有办法。克定,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又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责骂自己,屈辱自己,而且还牵连到别人。他一点也不反抗,无论在行为上或言语上。他做着他的父亲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点也不迟疑,虽然事实上他并不相信那个老人的话。在那个顽固的老人的同样的威胁下这两代人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那一个离开了家,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使得祖父的命令无法执行;这一个却跪在老人的面前,做着胆小、虚伪的动作,给许多人供给了嘲笑的资料。觉慧这样想着,不能不为自己的一代人庆幸而且引以为自豪。他想:“这样的人只能够在你们的一代人中间找出来,在我们里面是不会有的。”他掉开头转身走了。

“畜生,你欠了这麽多的债,哪里有钱来还啊?你以为我很有钱吗?现在水灾,兵灾,棒客(注:土匪),粮税样样多。像你这样花钱如水,坐吃山空,我问你,还有几年好花?下一辈人将来靠什麽?你嫁贞儿要不要陪奁?你还配做父亲!”老太爷骂着,骂着,又发出一阵大声的咳嗽。接着他又命令淑贞去把克安叫来。他要好好地痛骂克安一顿。然而不久淑贞就回来说克安不在家。这一来他的怒气更大了。他拍着桌子乱骂人,又把克定骂了一阵,但是也不能够使自己的怒气平静下去。他又问淑贞:“你四婶在哪儿?去把她给我喊来。”四太太王氏正站在窗下窃听消息,她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淑贞出来叫她,她虽然有些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房去了。

“爹喊媳妇……”王氏勉强在她的尖脸上堆起笑容,恭顺地问道。

老太爷看见王氏便大声问她:“克安到哪儿去了?”她回答说不知道。老太爷又问克安什麽时候回来,她依旧回答不知道。

“自己丈夫做的事你都不晓得!你真糊涂!”老太爷突然把桌子一拍就骂起来。

王氏没有话可说。她低着头,又是羞,又是气。她彷佛看见陈姨太站在旁边对她做鬼脸。但是在老太爷的面前她做媳妇的又不敢动一下,她流了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只得把泪珠暗暗地吞在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