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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160)

作者:贾平凹

这一夜,小水将韩鸿鹏接了来,她要亲自搂着儿子睡觉。却怎麽在麻子外爷的家里也睡不着,她使劲地逗孩子,亲孩子,啃他咬他抱他举他,看孩子乐她乐,看孩子哭她也乐,直折腾得孩子筋疲力尽睡熟过去了,她还直愣愣坐着出神。金狗是要出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可金狗本来是没事的人,却白白在牢里待了那麽久,受了那麽大的罪,这喜事使小水最後又哭起来了!她想着金狗的这几年,真不明白人的一生竟这麽坎坷艰难,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事业上遭受这麽大的打击,婚姻上又是如此不幸,他出来後,心境将会变得怎样呢?虽是无罪释放的人,但毕竟有过坐牢的历史,社会上又会如何看他呢?小水不禁想起她坐月子时金狗再一次地向她求爱的事,此事到了现在倒感到了说不出的後悔!那时,金狗正红火,她是一个守着孤儿的寡妇,她不想拖累一个人人刮目相看的记者啊!可是现在,现在──小水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翌日中午,一条船摇到了城南门外的渡口上,船上坐满了人,一路来到老铁匠铺里。

韩文举今天穿得特别新,一见小水眼睛浮肿,就说道:“小水,你怎麽倒哭了?”

小水说:“伯伯眼睛真毒!我哪儿是哭了,笑都笑不及的!眼睛是刚才迷了沙子,揉得来。”

小水见和尚也来了,就说:“你那字拆得灵哩,你真是个活神!”

和尚说:“先不敢这麽说。金狗回是要回来了,可他成亲得子的事还未灵验呢!”

小水说:“会灵验的,现在只看金狗的意思了!”

和尚就看着小水,笑眯眯地说:“嗯,小水行,小水行!真要是『本来缘有地,从地种花生』!”

韩文举便插话道:“小水,你给金狗找下对象了?”

小水却抱了鸿鹏,一边红了脸,一边逗着孩子说:“伯伯你不要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来的人全都忙活起来了,这个去买粮买菜,那个去杀鸡剖鱼,给金狗接风酒席的吃喝一应都备齐了。小水又买了一身新衣,等他回来了理发洗澡後换用。韩文举是热闹之人,事事要别出心裁,说要雇一匹马来,到时候披红挂彩到看守所门口去接金狗。画匠老爹感激得不知说什麽为好,自个只买了一串鞭炮,就对韩文举说:“文举,这马从哪里来,你别太热闹了,从看守所门口接人,人家能允许吗?”

韩文举说:“马我已说定好了,是北门外照相摊子上的,多花几个钱罢了。谁不允许骑马,我要有车,我还要用车去接,组织个仪仗队哩!”

这一天一夜,谁也没有睡,天微亮,仙游川的来人就到了看守所门口,金狗一出来,即被拥在马上。马是高头大马,因为是照相摊上的,马鞍十分讲究,飘着彩带,挂着铜铃。金狗不坐,七老汉生气了:“你这一坐,就算是咱仙游川的人给你平反了!”便让前边一人牵马,左右各有两人护着,後边是十多个随行,俨然金狗是一位迎亲的新郎,是一位古时官人的出巡,是一位凯旋的将军!街上的人看见了,全围过来指点着叫:“那就是金狗!那就是被巩家田家的人陷害的记者金狗!”有一个老头从街对面斜跑过来,一把牵制了马头,说:“金狗!你是金狗?人都在说你的冤情是省上一个清官为你申的,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清官的名字和地址?”

来人的突然,使这行人全发呆了,金狗从马上下来,问道:“你找『清官』有什麽状要告吗?”

那老头立时泪水汪汪,说他是XX乡的,乡长是县委田书记的一挑子,前五年冬天打猎,他的老伴在山坡给猪打糠,被那乡长误为野物打了一枪,要命倒没要命,却把她惊得从坡上滚下去,脊梁骨断了,瘫痪了五年。他去找乡长,乡长不管,说老伴是滚坡伤的与他无关。结果告了五年状,五年告不赢,他要去找找为金狗申冤的“清官”呀!

金狗说:“你要找『清官』,你只有到戏台上去找,我给你说不清哪个是『清官』。你若愿意,把一份材料给我。”

那老头就不解了,说:“你能行?”

金狗说:“试一试吧!”

老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了,从一堆烂得模糊的纸片里翻出一份,双手递给了金狗,随之就捏出一支香烟来,双手擎着又让金狗抽。金狗没有接烟,劝说老头走了,韩文举说:“金狗,咱的事才弄清,管别人事干啥,你能管得了吗?”金狗没有言语,说:“咱回去!”一行人回到铁匠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