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空“浮丘”了,村人差不多也为他哭了几声,後就站在土坯房前为他,也为各人自己叹息了一番人生的无常,末了默然散去。土坯房前只留下了小水、韩文举、七老汉和矮子画匠,矮子画匠执意要为土坯房墙壁画些墓碑上的画,一边画一边泪流不止。小水已经没有眼泪了,她趴在土坯房前烧化了一刀麻纸,一边用湿柳棍挑翻着,免得熄灭,一边说:“大空呀,『浮丘』就『浮丘』吧,你安安宁宁地去吧,可怜英武了一场,挣得成千上万的钱,死了却分文没有!要立马埋葬,不是日子,就是埋葬,这拱墓的蓝砖白灰,请人帮忙的饭钱酒钱工钱,我虽可以替你出的,但一时也紧张。这也好,赶到明年忌日过了,由我主持,一定为你好好下葬啊!”
韩文举抹了一把眼泪,说:“小水,人一死他还晓得什麽吗?你不必太伤心,咱们还是回去吧!”
小水没有应,也没有动,只是拿湿柳棍挑翻麻纸,纸灰屑就如黑蝴蝶一样满空浮飞。恰恰一群“看山狗”鸟从头顶飞去,山洼里阳光朗照,这声声鸟叫得越发死寂,越发恐怖。七老汉说:“小水心里太难受,让她在这里静静待一会儿,咱先回去吧。”便同韩文举和矮子画匠垂头走了。
小水枯寂地坐在那里,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她看见有一个人向这边走来,走得是那样急,上坡坎也是小跑,一直走到离她两丈远近了,她才看清来的是英英。
英英叫了她一声:“小水!”她没有动,只是木木地拿眼睛看着。
英英就又叫道:“是大空死了?大空死了?!”
小水还是没有动,英英则已蹲在了小水的身边,拿过了湿柳棍替她挑翻着未烧尽的麻纸,火苗又忽地喷上来,纸灰屑越发浮飞得厉害了。
英英说:“我今天早上听田一申在镇上说了,我真不相信大空就会自杀?刚才从镇上看见这边『浮丘』人,我真吓瘫了,紧来慢来就迟了!”
小水说:“你还能来看看他?”
英英说:“我是要来看看的,小水,死了的不能起死回生了,那金狗呢,金狗的情况怎麽样?”
小水说:“你要听什麽情况呢?”
英英说:“小水,你以为金狗被捕了我就幸灾乐祸吗?那就不仗义了!如果他现在红红火火,我真不愿意见他,可他现在是被捕了!你想想,他要是和我事情成了,他遇到这事我能不替他难过吗?我现在是做了别人的老婆了,也有了孩子,回想起来,我就是和他结婚了,我们也会打打闹闹一辈子的,可我并不後悔我们那一段交往呀!和他初好,我说实话也并不爱他,可後来他不满意了我,我反倒真爱过他一阵子,我凭那一阵子的爱,我也该关心他现在的处境的。这话你还不信吗?”
小水久久地看着英英,突然就抱住了她,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她不明白自己已好多日子没有流过眼泪的眼睛里怎麽一下子泪水肆涌!
小水和英英相厮着离开了雷大空的“浮丘”地,向仙游川走去。小水告诉了金狗的情况,英英说:“我回去给我叔叔好好谈一谈,让他出面给县上领导讲,大空有罪,大空现已死了,难道还要叫金狗死吗?”
小水说:“这你没必要!”
英英说:“他不答应我我就哭着和他闹,他还得考虑我们夫妻将来养活他呢!再说,金狗当年还救过他一命啊!”
小水苦笑了一下。说:“英英,你这心意我替金狗叔领了,可你千万不要那样做!你那样做了,我不同意,金狗叔更不同意,就是他日後死了,阴魂也会忌恨你,也会忌恨我的!”
英英疑惑不解地站在那里。看着小水一步步走下那洼地斜坡去了。
也就在这天下午,田中正从乡政府回到仙游川,他背了半扇子猪肉,在村道上见人就打招呼,说:“晚上有事没?来我家喝酒呀,我给大家做粉蒸肉吃!”村人便感到疑惑:田中正近些日子怎麽对村里人态度变了?况且一不逢年,二不过节,又不是田中正或者那英英娘生日大寿,平白喝的什麽酒,吃的什麽肉?田中正就咧着嘴笑了,说:“不逢年过节,就不该好吃好喝了吗?来吧,到我家去喝一场吧!”那神气立即使村里人便思猜:他是为雷大空之死而欢庆吗?
韩文举和七老汉“浮丘”完大空,就回到渡船上喝酒解愁。两个人使劲地喝,喝得就都头晕眼花。韩文举说:“老七,你瞧瞧这世事,完了!全完了!我只说仙游川的风水不仅成了田家巩家,还有个金狗,还有个雷大空,这世事该要成另一番世事了,可田家还是田家,巩家还是巩家,金狗和大空却做了囚犯!如今大空死了,说是畏罪自杀,大空是自杀的人吗?大空要是在旧社会,落草当土匪他就是山大王,要是去打游击,他也能去当个队长,那是个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人,他能自杀?!大空这一死,金狗我看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唉,这上边的政策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当初嚷道着叫做生意,叫赚大钱,怎麽要抓人就全抓了,既然现在是这样,那何必当初呢?老七,这就是咱们没命,两岔镇还是人家田家的,州城还是人家巩家的,咱是人家的草民命啊!来,咱喝,能多喝就多喝!你看过『三国』吗,你不认得字,可你爱看老戏,戏上『三国』时的曹操喝杜康酒,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咱这不是杜康,但啥酒也能解忧的,喝呀,你怎麽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