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举讲到这儿,才发现他举例的巩宝山要杀的是自己老婆而不是野老婆,和山里娃子所杀的不一样。但别人没有提出异议,他也就不解释了。
福运又说:“荆紫关的人议论纷纷,说这小子不会享福,你进了城不想要山里女子可以离婚,山里女子当然不如城里女子,可偏偏把人家杀了,杀了人也就把自己断送了!有的人说,这娃子从小就性硬,要打人就要打赢人,打不赢他就不动手,活该是挨枪子的坯子!有的人说,那一带地方有一条河,天下的河水往东流,那里河水却流西,风水不好就出怪人怪事。他的上辈人就野蛮得很,他老爷当过山大王,他爹一九六○年聚了好多人闹事,说是暴动进过牢,後来又说不是暴动,人是放了,但都是性硬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能打洞,这小子就杀了人!”
考察人一直听他们说,这时开口道:“这案件我不大了解,听这麽说了,倒觉得这事极有意思。往荆紫关怎麽个走法?”
金狗说:“你感兴趣了?想去考察吗?”
考察人说:“这件事很值得去考察考察,一个山里娃子上了大学,成了名。又被一位教授的女儿爱上了,应该说是够幸运的吧,可他偏偏在与人家发生关系後杀了人家?!这似乎是神经失常了,是疯了!可我想,这其中怕不这麽简单,因为对於一个心理褊狭的人来说,他大都是患得又患失的,成功了,虚荣心更强,只要有一点点挫折,一天到晚就要疑神疑鬼,认为别人设了圈套让自己钻。而失败了,那更无法容忍,时时刻刻都只想着复仇──”
金狗问:“这种人你说是心理褊狭?那怎麽就能有这种心理呢?”
考察人说:“我国长期以来经济不发达,地区之间贫富差别很大,商品流通又不开展,在许多山区,又加上闭塞、保守,这种褊狭心理就容易形成了。更何况这後面还有一层社会心理,就是说一场大的动乱过後,社会心理容易产生变态情绪,狂躁不安,丧失公德,不要法纪,把流血也不当回事。日本战後的情况就是这样,而中国的一场『文化大革命』之後,也正是这样,这次我沿途考察,碰到这样的人和事就很多的。在我接触的一些人身上,总是怎麽也不如意,怎麽也不合适,甚至总有一种复仇欲,但到底向谁复仇,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实际上就是毫无对象,也要恨,要憎,要报复。只有让这种浮躁不安的情绪狠狠发泄上一次,他的心灵似乎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这种人是时时都需要一种『强刺激』!”
考察人的口若悬河,使七老汉和福运目瞪口呆,连韩文举也自愧不如了。他们虽然听不懂这陌生人的文绉绉的言辞,但他能这般滔滔不绝就够他们心服口服,何况新名词一个接着一个!
韩文举说:“这同志你文墨深,是啥学毕业的?”
考察人说:“大学。”
韩文举叫道:“难怪你一套一套的,原来是科班!”
考察人笑着说:“我一口学生腔,惹你们听烦了!我跑了些地方,碰到过这种类似的事情,爱琢磨,一激动就胡说了。”
金狗一直没有插话,使他吃惊的是,这位考察人说的一席话竟似乎全是对着他来说的,是对着这个仙游川的人来说的!当福运揭了狗肉锅,用筷子插肉烂了没有,所有人都叫“好香”!他闻不来,还在问考察人:“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怎麽就能分析到这一步呢?”
考察人说:“如果不从法律观点看,仅从社会学角度看,法院判他是『极端个人主义』而发展的结果,这是不准确的,判他是流氓杀人也不准确,因为这後面包含赤裸裸的实实在在的一种时代『心态』,即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普遍意识。”
金狗忙问:“心态?你怎样看待这种『心态』?”
考察人说:“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是浮动着这种特有的时代心态的。我们可以说得更远些,五十年代,我们国家处於苦战胜利後的高度兴奋之中,那时的心态是积极的,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但是我们这个民族有它自身的先天不足,正常的兴奋转化成病态的亢奋,自信便化为无知的狂热。一九五七年的失误,一九五八年的挫折,一九五九年的持续亢奋,一直到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现在一旦睁开眼,看看世界,人家早已把我们甩下了整整一个世纪,心灵的觉醒就转化成心理的失重,虚妄的自尊逆转为沉重的自卑,因此狂躁不安,烦乱不已,莫衷一是,一切像是堕入五里雾中,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怀疑,人人都要顽强地表现自己的主体意识,强调自我的存在,觉得怎麽也不合适,怎麽也不舒服,虚妄的理想主义摇身一变成最近视的实用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