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成得为自己辩解。他忙忙写了一信。
姚宓:
你错了。我和丽琳之间,不是偶尔有点争执,有点误会,远不是。我自己也错了。我向来以为自己是个随和的人,只是性情有点孤僻,常忽忽不乐,甚至怀疑自己有忧郁症,并且觉得自己从出世就是个错。
一言一行,事后回想总觉不得当。我什麽都错。为什麽要有我这个人呢?
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一件大事。我忽忽如有所失。因为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我到这个世上来是要找“她”,我终於找到“她”了!什麽错都不错,都不过是寻找过程中的曲折。不经过这些曲折,我怎会找到“她”呢!我好像摸到了无边无际的快乐,心上说不出的甜润,同时又害怕,怕一脱手,又堕入无边无际的苦恼。我得挣脱一切束缚,要求这个残缺的我成为完整。这是不由自主的,我怎麽也不能失去我的“她”──我的那一半。所以我得离婚。
(他照旧要求姚宓把信毁掉,也遵命把姚宓的信留在书桌的抽屉里。)
姚宓的回信只是简短的三个问句:
一、“杜先生大概还不知道你的意图,如果知道了,她能同意吗?”
二、“你的『她』是否承认自己是你的『那一半?』”
三、“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吗?”
彦成觉得苦恼。她好冷静呀!她还没有原谅他吗?他不敢敞开胸怀,只急忙回答问题。
姚宓:
你问得很对。我到这个世上来当然不是为了找一个人,我是来做一个人。可是我找到了“她”,才了解自己一直为找不到“她”而惶惑郁闷。没有“她”,我只能是一个残缺的人。
我把“她”称为自己的“那一半”是个很冒昧的说法。我心上只称她为“ma mie”(请查字典,不是拼音)。我还没有离婚,我怎能求“她”做我的“那一半”呢。
我还不知道丽琳是否会同意离婚。她求婚的事,你谅必知道。我没有按规矩说“我爱你”,因为我没有这个感情,她也没有勉强我,只要求我永远对她忠实,对她说真话。那麽,我现在不就该老实把真话告诉她吗?假如我不告诉她,就是对她不忠实;假如老实告诉她,她难道就会觉得我忠实吗?
我当初不该随顺了她。可是,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该由她作主吗?
许彦成
姚太太看出女儿有心事,正是姚宓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姚宓还是留心以顾问的身分回信。
许先生:
你的事,经我反覆思考,答覆如下。
说不说老实话,乍看好像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其实早已不成问题。杜先生无非要求你对她忠实。你对她已不复忠实。而且,从她那天对朱先生说的话里,听得出她压根儿不信你的话了。你呢,也不是为了忠实而要告诉她真情,你只是为了要求离婚,不是我料想杜先生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准以为找到了她的“那一半”。她一心专注,把你当作她不可缺少的“那一半”。她曾为了满足你妈妈的要求,耽误了学业。她为了跟你回国,抛弃了亲骨肉。她一直小心周密地保卫着“她和你的整体”。你要割弃她,她就得撕下半边心,一定受重伤,甚至终身伤残。
你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而听不到自己对自己的谴责。你不是那种人。你会抱歉,觉得对不起她。你会惭愧,觉得自己道义有亏。你对自己的为人要求严格,你会为此后悔。后悔就迟了。
我作为你的顾问,不得不为你各方面都想到。我觉得除非杜先生坚持要离婚,你不能提出离婚。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一辈子该由她作主。
姚宓
彦成把姚宓的话反覆思忖,不能不承认她很知心,说得都对,也很感激她把自己心上的一团乱麻都理清了。可是他没法儿冷静下来,只怨她“好冷静”。
他写信感谢姚宓为他考虑周到,承认自己的确会对丽琳抱歉,也会自己惭愧,也会鄙薄自己而后悔。但是他说:“我是从头悔起。”
他接着说了两句愿望的话:“可是,顾问先生,你好比天上的安琪儿,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我却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有一颗凡人的心。要我舍下『她』──或者,要是『她』鄙弃我,就是撕去我的半边心,叫我终身伤残。”
他又觉得不该胡赖,忙又转过来说:他知道人世间的缺陷无法弥补,只有人是可以修补的。他会修改自己来承受一切,只求姚宓不要责怪。随她有什麽命令,他都甘心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