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站在码头上,几个船家向她招手喊叫,她摇摇晃晃踏上最近的竹篷小舟,在船家的搀扶下,坐在船舱的草席上。船家双手撑开竹篷小舟,雨点越来越多,船家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问了小美要去的地方,然后坐在船尾,背靠一块木板,左臂夹着一支划桨,掌握方向,两只赤脚一弯一伸踏着摈桨。在咿哑咿哑的声响里,竹篷小舟在雨点跳跃的水面快速而去。
船家是个中年人,他看着坐进船舱后的小美仍然手挽包袱,就说:
“把包袱垫到身后,靠着会舒服些。”
小美听了这话点点头,可是包袱还是挽在手臂上。船家又说了两次这样的话,小美也是两次点了点头,包袱仍旧在手臂上。船家笑了笑,说起别的话,他对小美说:
“我认得你,你是织补沈家的媳妇。”
小美点点头,船家问她:“你是回万亩荡娘家吧?”
小美还是点点头。竹篷小舟向着万亩荡西里村的方向快速而去,接下去船家说出的话,小美没再听进去。
离别八年,小美想不起父母兄弟的面容,即便是前天出现的小弟,她也想不起他的面容。她在焦虑中回想,可是记忆深处没有父亲的模样,也没有母亲的模样,倒是想起母亲的一个动作,抬起手擦拭眼泪的动作,这个动作出现在何时何地?她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是她出嫁的那一天,坐在她对面的母亲,眼角滴出了泪水。然后她想起父母兄弟一行五人,都是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他们为她进入溪镇织补沈家而欢欣骄傲,如今她被沈家休掉,重回万亩荡的西里村,他们又会如何?她不敢往下想了。
十岁离别父母兄弟,来到溪镇沈家八年,沈家已是她内心深处的家。阿强从不对她口出粗言,公公生性和气,婆婆虽然严厉,但是八年来没有虐待过她。童养媳被婆婆虐待在溪镇屡见不鲜,打骂体罚是司空见惯,童养媳自缢身亡或投井自尽,小美八年来也是见闻过几起。
小美在船舱里哭泣流泪,让船家惊慌失措,船家在雨中的船尾大声喊叫,小美这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正在竹篷小舟上,船舱外大雨滂沱,她看不清船家的脸,只听到他的喊叫,她抬起手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后,可以看清船家雨中的脸了。船家的嘴一张一合,正在和她说话,她听不清楚,知道是在询问自己,她向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很好。然后她安静下来,船家在雨中的嘴也不张不合了。
安静下来的小美看到了自己的今后,一个被夫家休掉的女人回到村里,父母兄弟觉得低人一等,左邻右舍忌讳她前去串门。她仍然起早摸黑做家务活干田里活,可是她从此抬不起头来。虽然父母兄弟就在身边,村里乡亲也在眼前,可是她终将孑然一身。在夜晚的时候,她会在黑暗中听到父亲的唉声叹气,会在月光里见到母亲伸手抹向湿润的眼角。
十三
小美离去之后,阿强的母亲开始操持起家务,洗衣做饭,还要做织补活,早起晚睡十分辛苦,其实她完全可以找个女佣过来,可是节俭的本性让她还是自己来做,她将生意上应酬的事交给丈夫,账目仍是自己管理。阿强的父亲也忙碌起来,对顾客迎来送往,点头微笑十分周到,对待赊账的,日期到了还要出门去催账,稍有空闲立刻坐下来做织补活,他眼睛花了,只好双臂伸直,针线离远了才能看清做活。阿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手里拿着织补的衣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他什么都做不了,坐在那里就是一个摆设。
母亲知道阿强是在想着什么,她没有说出一句责怪的话。可是母亲不知道阿强每次换衣服时,打开衣橱都会见到小美没有带走的花衣裳,那时候阿强就会怔怔地看着花衣裳,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期间有媒婆几次上门,带来几个乡下姑娘,阿强都是看了一眼后,眼皮没再抬起来。有了前面清秀干净心灵手巧的小美对照,阿强的母亲也是没有看上一个。媒婆介绍过两个城里姑娘,一个就在溪镇,一个在沈店,都是家境困顿人家,溪镇那户人家提出来的聘礼数目吓了阿强母亲一跳,自然是回绝了。沈店那户人家暂且没提聘礼,请他们先去看看,中意了再谈聘礼。于是这一天的天亮时分,阿强的父母穿戴整齐前往沈店去相亲。
这时已是春暖花开,小美被休回万亩荡西里村三个月了。看似懦弱又时常心不在焉的阿强,做出了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是即兴的。
父母走后,阿强独自一人坐在铺子里昏昏欲睡,十岁的小美身穿花衣裳站在衣橱前的情景这时若隐若现了,阿强从似睡非睡里清醒过来,此后一个念头降落下来,他一跃而起,上楼走进房间,打开衣橱,取出小美没有带走的花衣裳,又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给父母写下一封书信,下楼打开储藏杂物的小房间,移开一个破旧木箱,撬起一块地砖,下面有一个瓷罐,里面有两百枚银元,他揭开罐盖,数着数拿出一百枚银元,盖上罐盖,又拿走织补柜台抽屉里全部的铜钱,合上铺子的门板,背上包袱走过阳光照耀的街道,来到东门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