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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80)

作者:余华

顾益民问书信呢,田二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林祥福的书信递过去,顾益民展开书信,信里只有简单的两句话,第一句说他想回家了,第二句让他们来接他回去。顾益民看到最后还有一句话被墨汁抹黑了,他把信举起来,借着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顾益民眼睛湿润了,他知道林祥福带着枪支去土匪那里赎他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低头擦了擦眼睛,对田氏四兄弟说:

“你们收到书信之前,他已经走了。”

田氏四兄弟再次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田二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后问顾益民:

“小姐在哪里?”

顾益民说:“小姐在上海,她在上海念书。”

田二又问:“小姐好吗?”

顾益民点点头说:“还好。”

然后田氏四兄弟说明天就送林祥福还乡,顾益民想了想,觉得遗体不好保存,路途又是遥远,趁着仍是冬天尽早出发,他对田氏四兄弟说:

“两天后动身吧。”

田二点点头,从胸口摸出了地契和房契,还有一张银票,递给顾益民,说这是少爷的财产,原来抵押出去的田地,根据少爷的指示已经赎回,十多年前大哥就赎回来了,他们本来是要当面交给少爷的,少爷走了,只好请顾老爷转交给小姐。

顾益民接过地契和房契,还有银票,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举起银票问田二:

“这银票是?”

田二说:“这是十多年来田地里的收成。”

顾益民把银票、地契和房契还给田二,他说:

“这些仍由你们保管,将来小姐回去祭扫之时,你们亲自交给她。”

顾益民当天请来两位蜡匠,用蜂蜡将田大的遗体也封存起来。又请来两位裁缝,给田氏四兄弟各做一身新棉衣,还叫来三个原来木器社的工人,让他们把那辆破旧板车好好加固。然后顾益民步履蹒跚走进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木器社仓库,看见三具没有售出的棺材,吩咐手下抬出两具擦拭干净后放入板车,板车窄了一些,两具棺材并排放不进去。顾益民就让三个工人赶制出一具与板车宽度相符的双人棺材,两天后又来查看,对连夜赶制出来的双人棺材十分满意,考虑到路上颠簸,顾益民让工人把棺材固定在板车上。

这些完成后,田四恭敬地询问顾益民:“是否能在板车上支起一个挡雨的篷子?”

田三埋怨田四,不该再有要求,他说:“顾会长已是十分周到。”

田四说:“雨水落在棺材上,子孙会遭遇贫寒的。”

田五说:“大哥死在半路上,一路过来雨淋了几次。”

田四说:“大哥是没办法,少爷不能被雨淋。俗话说雨打棺材盖,子孙没有被子盖。”

田二说话了,他责备田四:“小姐已是顾会长家的人,小姐怎么会没有被子盖。”

顾益民看着田氏兄弟间的争执,微微一笑,他声音虚弱地对工人说:

“给板车支上一个遮日挡雨的竹篷。”

离去的这天清晨,田氏兄弟身穿新棉衣,小心翼翼把林祥福抬进板车的棺材里,死去的田大换上新衣裳已经躺在里面,他在棺材里迎候林祥福。四兄弟一起把顾益民昨天让人送来的一块白布盖在他们两个身上,然后合上棺材板。

田氏兄弟拉着棺材板车走在溪镇清晨的街上,这辆来时嘎吱作响的破旧板车,经过三个工人两天的整旧加固,看上去焕然一新,板车拉过去时没有嘎吱响声了,只有车轮的滚动声。溪镇的居民听到车轮的声响,一个个屋门随之打开,他们站立在自家门前,小声说着林祥福要回去北方老家了。溪镇的习俗是只有亲属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见了棺材应该避让,以免日后遭遇凶厄。

田氏兄弟走近北门时,看到顾益民拄着拐杖站在城门那里,日出的光芒照亮了他低头躬背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身后是轿子和四个轿夫,身旁站着一个仆人。田氏兄弟走到跟前,停下棺材板车,对顾益民鞠躬,四个人叫了四声“顾会长”。顾益民从仆人那里拿过来一个装有盘缠的布袋,递给田二,田二接过盘缠,四兄弟再次向顾益民鞠躬。

顾益民目光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板车上的棺材,对田氏四兄弟说:“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田氏四兄弟点头说:“是。”

他们拉起棺材板车从北门出了溪镇,车轮滚动而去。走上大路时,田三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顾益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来,他的仆人和四人抬着的轿子跟在身后,田三叫住三个兄弟,他们停下棺材板车,看着顾益民缓慢走来,顾益民见到他们停下了,摆摆手让他们上路,他们上路后看见顾益民仍然在走来,于是又停了下来,顾益民又向他们摆摆手,让他们继续走,田四明白了,说顾会长这是送别少爷。他们拉起棺材板车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顾益民一直跟在后面,顾益民的身影在阳光里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