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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71)

作者:余华

土匪挨家挨户搜查,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杀完抢完一把火烧了房子。齐家村顷刻成为火海,跑得快的从田地里四散而去,不少人跳进水里游向远处的芦苇丛。有人撑开一艘木船,向着芦苇丛摇船过去,二十多个跳进水里的人游向木船,一个一个努力爬上船,可是水里的人还没全上来,木船就翻了,他们在水里乱成一团,竭力爬上翻转过来的船底。

齐家村有两百多人没有逃脱,他们在熊熊火光里被土匪驱赶到晒谷场,张一斧向他们喊叫:

“你们二十个人一队,给老子站好,老子要斩草除根。”

土匪如同牵出羔羊一样,一次拉出二十个人。土匪挥舞长刀,砍下一个个老少人头,还有土匪扔出梭镖,穿透一个个男女的胸背。尚未出生的孩子,被土匪戳死在母亲肚子里。梭镖拔不出来的,土匪抬脚蹬向尚有气息的身体,拔出梭镖。两百多人的鲜血在空中飞溅,溅满晒谷场四周的树叶,又从风中摇晃的树叶滴落下来。鲜血染红晒谷场的泥土,染红老人的白发、孩子的瞳孔和女人苍白的脸。前一批村民被土匪杀得如同砍瓜切菜,后一批村民眼睁睁看着,他们泪流满面,恐惧嚎哭,哀鸣低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风中抖动,让躲进芦苇丛的村民听到后浑身战栗。

十多个年轻女子留到最后,五十来个土匪扑了上去,把她们摁在鲜血和尸体上,强奸了她们。土匪们你争我夺,为抢一个姑娘拔刀相见。有两个土匪因为互不相让,挥刀斗殴,互相砍得鲜血淋淋,回头一看,那个姑娘已在别的土匪强奸中了,这两个土匪火冒三丈跑回去,每人一枪将那个姑娘打死,然后继续挥刀互斗。正在强奸姑娘的土匪满脸是血,这个土匪暴跳如雷,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像是抹汗水那样抹去脸上的鲜血,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向那两个还在互斗的土匪砍去,于是三个土匪混战起来。旁边仍在强奸中的土匪扭头看着,一边强奸一边议论起来:

“这他妈的谁跟谁打呀?”

“他妈的看不清楚。”

张一斧强奸完两个女子,他系上裤带,骂着走过来,他飞脚踹开正在打斗的三个土匪,对他们破口大骂:

“他妈的真没出息,放着那边活蹦乱跳的鲜货不要,在这里为个死货斗得头破血流。”

十多个年轻女子被土匪轮番强奸后,又被土匪用长刀砍落人头。齐家村一片火海,噼啪爆裂声经久不息。六百多人口的齐家村有二百四十九人惨死,河水红了,青草红了,树叶红了,泥土红了,尸体横七竖八,东一堆,西一堆,满村都是。白天的齐家村腥风血雨,哭号惨叫不绝于耳;天黑后狂风吹来,狂风的哀鸣声声不息。

四十三具村民的尸体被土匪抛进村里的小河,这是万亩荡伸进齐家村的水流,这些尸体从齐家村的小河漂浮进入万亩荡宽阔的水面。在万亩荡的水面顺流而下,漂浮到了溪镇的码头。苍蝇云集的尸体让码头那里的船家捂着鼻子忍受阵阵恶臭,要用竹篙撑开尸体,才能让船只进出。四十三具尸体在溪镇的码头漂浮多日,万亩荡的河鱼成群而来,争食浮尸,将浮尸吃得千疮百孔,最后剩下一具具白骨,然后沉落水底。

那几天里,溪镇空气里恶臭弥漫,人们无缘无故上吐下泻,药铺里的驱吐药和止泻药被抢购一空。人们几个月不敢饮用万亩荡的河水,捕捞上来的河鱼也无人敢吃,有些大鱼被剖开肚子后,里面还有尸体的手指甲和脚指甲。

六十九

逃离的村民第二天陆续回来,悲惨的景象让他们嚎啕大哭,不少人晕厥倒地。陈永良在溪镇住宿一夜后摇船回来,他在一片哭声里上岸,手里握着那把带血的尖刀走来,李美莲和两个儿子迎上来,他见到他们完好无损,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告诉他们,林祥福死了,为顾益民送枪支赎金到刘村,被张一斧土匪用尖刀戳死,尖刀戳进林祥福的耳根,他拿起带血的尖刀说:

“就是这把。”

悲伤接踵而至,李美莲和两个儿子先是震惊,后是痛哭,他们的哭声汇入到齐家村的哭声里,在空中呼啸而去。

陈永良在村里走去时,看到回来的村民三三两两蹲在自家的废墟瓦砾上,挖着、哭着、骂着,寻找还有什么物件没有被烧毁。有几户人家的地窖余火未熄,藏在里面的谷物还在燃烧,他们的手伸进烟火中,努力取出他们残余的谷物。

这里曾经是万亩荡最为富庶的村庄,曾经是万亩荡棉布、牲畜、蚕丝和谷物的交易之所,曾经房屋连片,还有戏台和凉亭,如今尸横遍野,满目断墙残垣,处处灰烬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