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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117)

作者:余华

田二问这人:“谁和谁打仗?”

这人分不清陈永良与张一斧的不同,他说:“土匪和土匪打仗。”

田氏兄弟不敢往前走了,问这人,有没有别的路可以绕开前面打仗的地方,这人指点他们走小路去西山,从西山那里出去后,就绕开了前面的汪庄。

另一个逃难的人对田氏兄弟的板车十分好奇,走上来伸手摸着棺材,用他们听得懂的话问:

“这么大的木箱装什么呀?上面还有竹篷。”

把棺材说成木箱,田四不高兴了,他说:“这是棺材,不是木箱。”

那人听说是棺材,赶紧缩回手,后退两步,自感晦气地说道:“世上竟有这么宽的棺材。”

田二对那人解释:“里面有两人,一个是我们大哥,一个是我们少爷,我们要回去北方。”

田氏兄弟离开大路,走上通往西山的小路,田五前面拉车,田二和田四左右扶住,田三后面推着。小路起伏向前,时宽时窄,宽的地方过去顺利,窄的地方过去艰难。走上窄路的时候,田五小心翼翼拉车,听着后面俯身察看车轮的三个哥哥喊叫指挥,一会儿让他往左边一点点,一会儿让他往右边一点点。两个车轮擦着路的边缘一点点过去,过了这段窄路,来到宽路上,田四说刚才这段路过得细致,比裁缝师傅剪裁衣服还要细致。

走上宽路,兄弟四个说起了土匪,后面推车的田三说到了北方老家的土匪,他说:

“城里聚和钱庄的孙家也被土匪绑了人票,花了好多光洋才把人赎回来。”

拉车的田五问:“孙家的谁被绑票了?”

田三说:“就是孙家的老爷。”

田五再问:“怎么被绑的?”

田三说:“土匪进了孙家大宅,去敲孙家老爷的房门,孙家老爷睡下了,起床去开对拉门,刚开出一条门缝,一支长枪伸了进来。”

田四说到他们沿途南下时遇到的两股土匪,他说:“土匪看见死了的大哥,生怕晦气,都躲了开去。”

田五在前面说:“土匪不怕人怕鬼。”

田三听了不高兴,他说:“大哥怎么就是鬼了。”

田五说:“人死了就是鬼了。”

田三说:“大哥死了不是鬼,是死人。”

田二让两个弟弟别吵了,他担忧地说:“来时车上没有棺材,土匪一眼就能见到大哥死了,回去车上有了棺材,又不像棺材,像木箱,怕是土匪会来抢劫。”

田三认同田二的话,他说:“刚才还有人问木箱里装了什么。”

田五也认同,他在前面说:“土匪见了也会以为是木箱,要我们揭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田四说:“土匪揭开棺材盖,影子就进了棺材,魂魄就被封在棺材里了,土匪不敢揭开棺材盖的。”

田三说:“棺材盖土匪不敢揭开,木箱盖土匪就敢揭开。”

板车又来到了窄路,兄弟四个又像裁缝剪裁衣服那样让板车细致前行,走过这段窄路,前面的路更窄,田五愁眉苦脸说:

“前面过不去。”

田二走到前面,察看路况,向前走了十多米,回来时对三个弟弟说:

“过不去的路大约十来米,我们扛过去。”

田二与田五在左边,田三与田四在右边,兄弟四个站到路两边的水沟里,蹲下身体,肩膀扛住棺材板车,齐声喊叫一二三,抬起了棺材板车,四个人的脚蹬在水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嘴里嗨呀嗨呀叫着前行。抬出了六米左右,年纪最大的田二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板车一下子倾斜过来,田五用肩膀死死顶住,田三赶紧过来左边顶住板车。然后兄弟三个慢慢蹲下,让板车底板搁到路面,四个车轮只有一个在水沟里支撑住了,另外三个没着地。板车放下,他们随即跌坐到地上,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田二跪在那里呼呼喘气,刚才他腿一软跪下的那一刻听到棺材里的动静,应该是田大滚到了林祥福身上,田三过来帮助顶回去后,田大好像又滚回原来的位置。田二喘着粗气擦着汗水,对着棺材板车说:

“大哥,少爷,对不住。”

兄弟四个歇了一阵子,再次扛起棺材板车,嗨呀嗨呀地走出这段最窄的路。然后他们上坡下坡,艰难前行,接近中午的时候来到了小美这里。他们见到七个墓碑,见到小路在这里中断了。

这时他们精疲力竭饥肠辘辘,他们听到了水声,看见溪水就在前面流淌,田二说在这里歇歇脚,喝点水,吃点干粮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