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导师制讨论会上,部视学先讲了十分钟冠冕堂皇的话,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他讲完看一看手表,就退席了。听众喉咙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全放出来,此作彼继。在一般集会上,静默三分钟后和主席报告后,照例有这么一阵咳嗽。大家咳几声例嗽之外,还换了较舒适的坐态。高松年继续演说,少不得又把细胞和有机体的关系作第N次的阐明,希望大家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所以随声附和。今天的讨论可与平常不同,甚至刘东方也不因韩学愈反对而赞成。对导师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利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数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这才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学生开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导师、六个学生,要有二十位导师不能和学生同吃饭。假使每桌一位导师、七个学生,导师不能独当一面,这一点尊严都不能维持,渐渐会招学生轻视的。假使每桌两位导师、四个学生,那么,现在八个人一桌的菜听说已经吃不够,人数减少而桌数增多,菜的质量一定更糟,是不是学校准备多贴些钱。大家有了数字的援助,更理直气壮了,急得李梅亭说不出话,黑眼镜摘下来,戴上去,又摘下来,白眼睁睁望着高松年。赵辛楣这时候大发议论,认为学生吃饭也应当自由,导师制这东西应当联合旁的大学向教育部抗议。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和学生吃饭两顿,由训导处安排日期;校长因公事应酬繁忙,而且不任导师,所以无此义务,但保有随时参加吃饭的权利。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干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导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举动。”经济系主任忙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陪学生挨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地吃。他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结合了孔老夫子的古训“食不语”,吃饭时不得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香烟,见同事们照旧抽烟,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利害的地方是厕所,便借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此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或能摆导师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等。
赵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说:“你没来的时候,跟我讲什么教书是政治活动的开始,教学生是训练干部。现在怎么又灰心了?”辛楣否认他讲过那些话,经鸿渐力争以后,他说:“也许我说过的,可是我要训练的是人,不是训练些机器。并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没有教育经验,所以说那些话;现在我知道中国战时高等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我学了乖,当然见风转舵,这是我的进步。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鸿渐道:“怪不得贵老师高先生打电报聘我做教授,来了只给我个副教授。”辛楣道:“可是你别忘了,他当初只答应你三个钟点,现在加到你六个钟点。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第一次欧战,那位德国首相叫什么名字?他说‘条约是废纸’,你总知道的。我有一个印象,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一边印着‘过期作废’,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么日期,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鸿渐道:“可怕,可怕!你像个正人君子,很够朋友,想不到你这样的不道德。以后我对你的话要小心了。”辛楣听了这反面的赞美,头打着圈子道:“这就叫学问哪!我学政治,毕业考头等的。吓,他们政客玩的戏法,我全懂全会,我现在不干罢了。”说时的表情仿佛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鸿渐笑道:“你别吹。你的政治,我看不过是理论罢。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国人所说的狗,叫得凶恶,咬起人来并不利害。”辛楣向他张口露出两排整齐有力的牙齿,脸作凶恶之相。鸿渐忙把支香烟塞在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