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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46)

作者:钱钟书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买的船票交给鸿渐,说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点半开船,大家六点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方鸿渐虽然不至于怕教书像怕死,可是觉得这次教书是坏运气的一部分,连日无精打采,对于远行有说不出的畏缩,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宽限两天,他又恨这事拖着不痛快,倒不如早走干脆。他带三件行李:一个大箱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说:“到你娶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遯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么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箱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方遯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分付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么“咬紧牙关,站定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话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遯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遯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遯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遯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遯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然感悟,愧悔无已”。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遯翁自己对她不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鸿渐起初确不肯去辞行,最后还是去了,一个人没见到,如蒙大赦。过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来。鸿渐这不讲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气,不许母亲受。方老太太叫儿子自己下去对送礼的人说,他又不肯见周家的车夫。结果周家的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了。鸿渐牛性,不吃周家送来的东西。方遯翁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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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多谢。

[2] 国际通用的呼救信号。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匆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那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捕仿佛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他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