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围城(38)

围城(38)

作者:钱钟书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送来一个纸包,说小姐分付要回件。他看这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会,然而还希望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她,还告诉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些什么,苏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姊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请她做结婚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了唐小姐,大献殷勤,她厌烦不甚理他。他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 it!That girl is fo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ed into the blue flower。”[12]曹元朗赞他语妙天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

* * *

[1] 把我考倒了。

[2] 几何学惯用语:证明完毕。

[3] 杂拌。

[4] Jug!Jug!是爱略脱诗里夜莺的啼声;——世界只是泥淖。

[5] 我们存在着。

[6] 一切充满了生命。

[7] 从后果推测到前因。

[8] 后臀。

[9] 接吻。

[10] 可怜的小东西。

[11] 吻我。

[12] 真的!那个女孩子是“无忘我草”和“别碰我花”的结合,是红玫瑰变成了蔚蓝花——“蔚蓝花”是浪漫主义遥远理想的象征。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她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见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骂鸿渐混账,说:“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子,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么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昏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