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近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事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府全要找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和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人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你心里明白,哙,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就会活不长的。我只怕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子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她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扔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你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5]他夫人开的玩笑使他顿时严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