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还赔上无谓的口舌。最后,靠遯翁的面子,在亲戚家里租到两间小房,没出小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没被占领,愿意借住,遯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这事一说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帖,媳妇回娘家一说,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么鸿渐的弟妇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么大了不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嘉不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旁人对它有何批评。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于自己管辖的领土比他看得重,要挣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备,陆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陆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房东装盏电灯。陆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有一间大房。陆先生听太太的话,耳朵不聋,也说:“这话很对。鸿渐,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会很大。否则,他们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们的小房间,这太吃亏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着叫。他又问鸿渐这两天报馆里有什么新闻。鸿渐道:“没有什么消息。”他没有听清,问:“什么?”鸿渐凑近他耳朵高声说:“没有什么——”他跳起来皱眉搓耳道:“吓,你嘴里的气直钻进我的耳朵,痒得我要死!”陆太太送了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并不逊顺,便说:“他们的《华美新闻》,我从来不看,销路好不好?我中文报不看的,只看英文报。”鸿渐道:“这两天,波兰完了,德国和俄国声势利害得很,英国压下去了,将来也许大家没有英文报看,姑母还是学学俄文和德文罢。”陆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么德文,杂货铺子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陆先生明白了争点,也大发议论,说有美国,怕些什么,英国本来不算数。他们去了,柔嘉埋怨鸿渐。鸿渐道:“这是我的房子,我不欢迎他们来。”柔嘉道:“你这时候坐的椅子,就是他们送的礼。”鸿渐忙站起来,四望椅子沙发全是陆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说:“谁教他们送的?退还他们得了。我宁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气又笑道:“这种蛮不讲礼的话,只可以小孩子说,你讲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样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字的效力已经够了。
遯翁夫妇一天上午也来看布置好的房间。柔嘉到办公室去了,鸿渐常常饭后才上报馆。他母亲先上楼,说:“爸爸在门口,他带给你一件东西,你快下去搬上来——别差女用人,粗手大脚,也许要碰碎玻璃的。”鸿渐忙下去迎接父亲,捧了一只挂在壁上的老式自鸣钟到房里。遯翁问他记得这个钟么,鸿渐摇头。遯翁慨然道:“要你们这一代保护祖物,世传下去,真是梦想了!这只钟不是爷爷买的、挂在老家后厅里的么?”鸿渐记起来了。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乡收拾劫余,雇夜航船搬出来的东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时候,喜欢听这只钟打的声音,爷爷说,等你大了给你——唉,你全不记得了!我上礼拜花钱叫钟表店修理一下,机器全没有坏;东西是从前的结实,现在的钟表哪里有这样经用!”方老太太也说:“我看柔嘉戴的表,那样小,里面的机器都不会全的。”鸿渐笑道:“娘又说外行话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机器当然应有尽有,就是不大牢。”他母亲道:“我是说它不牢。”遯翁挑好挂钟的地点,分付女用人向房东家借梯,看鸿渐上去挂,替钟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详着壁上的钟,踌躇满志,对儿子说:“其实还可以高一点——让它去罢,别再动它了。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走慢七分,记好,要走慢七分。”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说:“这种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红木的好。多少钱买的?”她听说是柔嘉姑丈送的,便问:“柔嘉家里给她东西没有?”鸿渐撒谎道:“那一间客室兼饭室的器具是她父母买的——”看母亲脸上并不表示满足——“还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办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满足,可是鸿渐一时想不起贵重的东西来替丈人家挣面子。方老太太指铁床道:“这明明是你们自己买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鸿渐不耐烦道:“床总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责任,便不说了。遯翁夫妇又问柔嘉每天什么时候回来,平常吃些什么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开销一天,一月要用几担煤球等等。鸿渐大半不能回答,遯翁摇头,老太太说:“全家托一个用人,太粗心大意了。这个李妈靠得住靠不住?”鸿渐道:“她是柔嘉的奶妈,很忠实,不会揩油。”遯翁“哼”一声道:“你这糊涂人,知道什么?”老太太道:“家里没有个女主人总不行的。我要劝柔嘉别去做事了。她一个月会赚多少钱!管管家事,这几个钱从柴米油盐上全省下来了。”鸿渐忍不住说老实话:“她厂里酬报好,赚的钱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敌意地静默,老太太觉得儿子偏袒媳妇,老先生觉得儿子坍尽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后,遯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么可以让女人赚的钱比他多!这种丈夫还能振作乾纲么?”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么本领,咱们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应当把厂里的事让给老大去做。”遯翁长叹道:“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