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孩,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眯缝着小眼睛、咧着嘴傻笑的泥娃娃说,这个小子,原本应该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吴家桥吴军宝和周爱花家降生,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这小子洪福齐天,降生到青州府一个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孩子的爷爷是省里的高官,电视上经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对得起你了。
还有这两个姊妹花,姑姑指着安放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泥娃娃说,原本应该生于一九九〇年,她们的爹娘是麻风病患者,虽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鸡爪面如活鬼,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等于跳进了苦海。姑姑毁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现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们降生在胶州城人民医院,是千年宝宝,父亲是著名的茂腔演员,母亲是时装店老板,去年的春节晚会,她们姐妹双双上了电视表演节目,唱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茄子灯,紫生生;韭菜灯,乱蓬蓬;黄瓜灯,一身刺;萝卜灯,水灵灵;还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灯,咯咯下蛋的母鸡灯……”她们的爹娘专门打电话来让我收看胶州台的电视节目,看得我啊,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还有这个,姑姑指着一个斗鸡眼泥娃娃说,原本应该降生在东风村张拳家,但是被毁了,虽说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责任。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东风村张拳的二闺女张来娣家。张来娣来找我,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就是超计划生育,姑姑虽然当年被她爹打破过头,说不尽的恩恩怨怨,但姑姑还是将这个本来应该由她娘生的孩子还给了她。他本来是她的弟弟,现在却成了她的儿子。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现在透漏给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这小子是个坏种,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经用纸包着青蛙将姑姑吓晕过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种也是人……
最后,姑姑指着刚刚放进木格子里那个泥娃娃,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眼含着泪说:姑姑,您别说了,我认识他……
小狮子说:姑姑,这个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妈妈是个退休的护士……姑姑,谢谢您,我已经怀孕了……
先生,我对您写这些,您会不会认为我是痴人写梦?我承认,姑姑的心理,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我太太因为盼子心切,神经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谅解她们,理解她们。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鲁迅小说《祝福》中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我顺从着她们,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尽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学头脑的人会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会批评我,甚至会有个别有觉悟的人会向有关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姑姑和小狮子这两个从事过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宁愿就这样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听诊器,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听诊。小狮子袒腹仰躺,满面幸福;姑姑凝神细听,神情严肃。听诊完毕,姑姑用她那只被我母亲多次赞誉过的手,抚摸着小狮子的腹部。姑姑说:有五个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确。
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面含羞地说。
起来吧,姑姑拍拍小狮子的肚子,说,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我建议你还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对剖腹产的,一个没经过产道分娩的母亲,体会不到完整的母亲感觉。
我有些担心……小狮子说。
有我呢,担心什么?姑姑举起双手,说,你应该信任这双接生过二万名婴儿的手。
小狮子把姑姑的一只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像一个撒娇的女儿,说:
姑姑,我信任您……
第十二章
先生,大喜!
我的儿子,昨天凌晨诞生。
因为我妻子小狮子是超高龄初产妇,所以,连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里那些据说是留学英美归来的博士们也不敢承接。这时候,我们自然想到了姑姑。姜还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她跟我姑姑接生过数不清的婴儿,自然见过我姑姑遇到危急情况时的大将风度。
小狮子是在袁腮和小表弟的牛蛙养殖中心加夜班时开始发作的,按说到了这种时候,早就应该让她在家休息,但她脾气固执,不听人劝。她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引起不少议论和羡慕。认识她的人大老远跟她打招呼:大嫂子,都这样了,还不在家歇着?蝌蚪大哥真够狠的。她说,这有什么?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多少农村妇女,在棉花地里,在河边的小树丛中,都能把孩子顺利产下,越娇贵,反而越出毛病。她的理论,跟许多老中医的理论是一致的。听者频频点头,随声附和者居多,当场反驳者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