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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32)

作者:莫言

五官道:磕头拜师!

不敢不敢。我干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下九流的营生。你应该学你表哥,去当兵,当军官,或者考大学,上大学。这样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为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陈鼻的鼻子,说,包括他,干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业。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才干这个,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跟我们学。

小表弟固执地说,你们这才叫真本事呢,当兵,考大学,都算不上真本事。

陈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干!

我问五官:王肝怎么没来?

五官说:他呀,肯定是跑到卫生院站岗去了。

这兄弟真是鬼迷心窍,陈鼻道,三匹马也拉不回转。

他家的宅子不对,袁腮神秘地说,大门口的位置不对,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十几年前我就对你岳父说过,必须立即改门口,挪厕所,否则必出神经病!你岳父以为我咒他,提着鞭子要抽我。怎么着?应验了吧?他自己拄着根棍子,弯着腰,得空就往卫生院跑,去耍死狗,装无赖,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王肝更好,地道一个农民,却长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脑袋,被那满脸粉刺的小狮子迷得魂不附体,基本上也是神经病。

我说:好了,各位亲朋,不听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们公社大院的风水也不好,从古到今,衙门口,朝南开,可咱们公社,大门口朝北开,正对着大门口的,就是屠宰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气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差点将我扣起来。现在怎么着?老书记秦山得了偏瘫,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经病。新来了一个邱书记,带着十几个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车祸,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风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过皇上吧?皇上也得讲风水……

入席!我说着,同时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师,风水很重要,吃饭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门口要是不改,接下来还得出神经病,还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第五章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但我从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个用情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诗篇的情种。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记得多年前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实际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畅叙情怀。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孤独的海鸥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父亲坐在那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要不要告诉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杈上。树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什么事?快说。

你先发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掉到河里淹死。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卖关子了。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心驰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热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