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捏合后,咬了一大口,呜呜噜噜地说,就这样,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