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河就是那个留着大分头、穿着蓝华达呢学生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博士牌钢笔、一支新华牌双色圆珠笔、模样仿佛“五四”时期大学生的乞讨者。他面色苍白,神色悒郁,眼睛里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会潸然泪下。他口才极好,满口普通话,讲出话来句句都似话剧台词——我后来之所以写话剧,跟他的影响有关——他总是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搪瓷缸子,上边用红漆涂有五角星和一个“奖”字。他站在那些卖鱼虾的人面前,充满感情地说:同志,我是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您也许会说,瞧你这么年轻,哪像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诉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伤过,只要一干活,心上的疤痕就会崩裂,那样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给我一条鱼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条大的,我要一条小的,一条最小的小鱼……他总是能要到鱼,或是虾,要到之后,他就跑到水边,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后找一避风地方,拣来柴禾,支起两块砖头,将瓷缸子放在上边,点起火来炖……我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他炖鱼,鲜美的气味从他的瓷缸子里散发出来,使我馋涎欲滴,我从心底里羡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的亲弟弟,曾经是县第一中学才华横溢的学生。公社书记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讨,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我姑姑的疯狂爱慕者,受到过严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枪,自杀未遂。伤好后即成了这个样子。刚开始时还有人嘲笑他,但自从他帮助老汉保住了那条大鱼后,卖鱼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感到这个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对他产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鱼市散后,他一个人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他发现我的跟踪后,停下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亲爱的朋友,请您不要这样吧。我模仿着他的腔调说: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怎么样啊。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没有跟在你身后啊。他摇摇头,低声嘟哝着:朋友,请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轻飘飘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是用纸壳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气就跟在了他身后。他停下来,咻咻地喘息着,面色如金纸,眼泪汪汪地说: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受过重伤的人……
我被他打动了,停住脚步,不再追随他。我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呜咽之声。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里睡在什么地方?
那时我双腿细长,脚很大,十几岁的孩子竟要穿40码的大鞋,我母亲为此常常发愁。我们学校教体育的陈老师,原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真正的运动健将,右派。他像买骡马的人一样,捏过我的腿脚,认为我是块好料,便重点培养我。他教我抬腿,迈步,调整呼吸,安排体力。我在全县的中、小学生运动会上,取得过少年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绩。所以我经常逃课跑到鱼市上观光,就成了半公开的事。
那次追随之后,我与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见面,他都会向我点头致意。他比我大十几岁,有点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乞丐,一个名叫高门,宽肩大手,看上去力大无穷的样子;一个名叫鲁花花,本是个黄病汉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这两个叫花子,一个手持柳木棍子,一个攒着一只破鞋子,联手打秦河,打得很凶,秦河不还手,只是频频地说:
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
我看到,在柳树下,有一堆篝火,青烟袅袅,火堆里有一些烧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边,有一些蛙皮蛙骨,散发着腥气,让人恶心。于是我明白,秦河是为了制止他们烧青蛙吃而挨打。看着秦河挨打,我眼睛里盈满泪水。饥饿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们家族对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们家族的人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青蛙。从这个意义上,秦河是我的同志。我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门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鲁花花的脖子,然后我沿着水边跑,他们跟在我后边追。我跟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逗引着他们。当他们停脚不追时,我就骂他们,或者捡起碎砖烂瓦投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