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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92)

作者:张恨水

凤举道:“我为什么不能?”佩芳道:“因为你的品行不好。”夫妻二人,越闹越厉害,凤举按捺不住,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出气的,一眼看见桌上有一只盛水果的小玻璃缸,就是一拳,把缸碰落地板上。因为势子来得猛,缸是覆着掉下去的,打了一个粉碎。一时打得兴起,看见上面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又要走过去打。这茶碗里面有一对康熙瓷窖的瓷杯,是佩芳心爱之物,见凤举有要打的样子,连忙迎上前来拦住。她是抢上前来的,势子自然是猛烈的。凤举以为佩芳要动手,迎上前去,抓着佩芳两只胳膊,就向外一推。佩芳不曾防备,脚没有站得稳,身子向后一仰,站立不住,便坐在地板上。这样一来,祸事可就闯大了。佩芳嚷起来道:“好哇!你打起我来了!”说着,身子向上一站,说道:“你不讲理,有讲理的地方,咱们一路见你父亲去。”佩芳说毕,正要来拖凤举,可是前后院子里的老妈子,早飞也似的进来了五六个人拥上前来,将佩芳拦住。恰好鹤荪夫妇、鹏振夫妇,都在家没有出门,听到凤举屋子里闹成一片,便也跑了过来看一个究竟。一见他们夫妻打上了,慧厂连忙挽着佩芳道:“大嫂,你这是怎么了?”佩芳对大家一看,一言未发,早是两行眼泪流将下来。玉芬道:“刚才我从篱笆外面过,看见大嫂躺在这儿看书呢。怎么一会子工夫,就吵起来了?”佩芳坐在藤椅上,垂着泪道:“他欺我太甚,我和他见父亲母亲去。”凤举道:“去就去,我理还讲不过去吗?”这一句话说出,两人又吵了起来。鹤荪口里衔着一支烟卷,背着两只手,只是皱眉。说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吵得这样子呢。”慧厂一跺脚道:“饭桶,你还有工夫说风凉话呢,不晓得拉着大哥到外面去坐一会子吗?”鹤荪本是要拉着凤举走的,他夫人这样一说,当着许多人在面前,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办了。笑道:“怎么样?你也要趁热闹,和我吵起来吗?”慧厂一摇头道:“凉血动物!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来?”鹏振知道他二哥是被二嫂征服了的,一说僵,二哥要不好看。走上前抄住凤举的手,对鹤荪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走吧,咱们到前面去坐吧。”他们兄弟三人走了。玉芬和慧厂围着佩芳问是为了什么事?佩芳就把相片和名片,一齐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扔,说道:“就为这一件事,我又并没有说什么,不过问一声,他就闹起来了。”大家一想,这事涉于爱情问题,倒不好怎样深去追问,只是空泛的劝慰。

这天下午,燕西从外面回来,正因为玉芬有约,前日的牌没有打完,今天来重决胜负。一走到玉芬这里,扑了一个空。那小丫头秋香,却说道:“大爷和大少奶奶打架了,大家都在那里,七爷还不看去。”燕西听说,赶快走了过去,只见敏之、润之也走过来。润之在院子里嚷道:“这天气还没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呢,怎样厮杀起来了?”燕西见他姐姐说笑话,这才料到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便问道:“怎么了?”润之道:“我也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大哥在前面说他一家子的理,我才知道后面闹过了一场。”说着话,姐弟三人走进屋去。只见佩芳脸上的泪容,兀自未曾减去,躺在藤椅上和玉芬、慧厂说话。玉芬道:“得了,你就装点模糊,算吃了一回亏得了。一定闹得父亲母亲知道,不过是让大哥挨几句骂。”佩芳道:“挨骂不挨骂我不管。就是他挨一顿骂,我也不能了结。”润之笑道:“这交涉还要扩大起来办吗?大哥挨了骂还不算,还要他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挨打不成?”佩芳忍不住笑道:“你又胡说!老七还在这里呢。”玉芬笑道:“还是六妹有本领,我们空说了半天,大嫂一点也不理会,你一进门,她就开了笑容了。”润之道:“倒不是我会说,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缘,不过提到大嫂可乐的事,她就不能不乐了。”大家一阵说笑,把佩芳的气,却下去了许多。

只有燕西一个人,是个异性的人物,身杂其间,倒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在廊下走着,闲看着院子地下的花草。石阶之下,原种着几丛外国来的凤尾草,现在已经交到秋初,那草蓬蓬勃勃长得极是茂盛。凤尾草旁边,扔了一把竹剪子,上面都沾满了泥土。这个院子里的花草,原来每天是归小怜收拾。现在小怜去了三天,这剪子就扔在这里,令人大有室迩人遐之感了。由此便又想到小怜的身世。现在她若果然跟着柳春江在一处,那也是她的幸福。就怕柳春江是一时的性欲行动,将来一个不高兴,把她扔下来,我看小怜倒是有冤无处说呢。他一个人尽管发愣,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就出了神了。润之在屋里道:“刚才看见老七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敏之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每天到晚六神无主,东钻一下,西钻一下。依我说,应该把他送到外国一个很严厉的学校里去,让他多少求点学问。他现在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生活?”玉芬道:“他过的什么生活呢?就是恋爱生活。一天到晚,就计划着怎样和人恋爱。本来呢,有这样大了。”玉芬说到这里,赶快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左手却对窗外指了几指,轻轻地笑道:“他还没有走呢,你看,那不是他的人影子?”润之走出来,见他呆呆地望着,只管发愣,便问道:“你看什么?”燕西猛然醒悟,回头笑道:“你们在屋子里说得热闹轰天,我插不下嘴去,只好走出来了。”润之轻轻地道:“大嫂的气,还没有消,我们要她打牌,让她消消气。”燕西道:“今天原是来打牌的,自然我是一角,可是我几个钱全花光了。若是输了的话,六姐能不能借几个钱我用用?”润之道:“怎么着?你也没有钱吗?你有什么开销,闹得这样穷?”燕西道:“父亲有半年没有给我钱了,我怎样不穷?”润之道:“上年三月,我查你的账,还有两千多,一个月能花五六百块钱吗?”燕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把钱全花光了,不但一点积蓄没有,我还负了债呢。翠姨那里借了三百块钱,三嫂那里也借了三百块钱,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款,恐怕快到千了。我非找一千块钱,这难关不能过去。”润之道:“一千块钱,那也是小事,你只要说出来,是怎样闹了这一场亏空?我就借你一千块钱,让你开销债务。”燕西道:“这就是个难题了。我也不过零零碎碎用的,哪里说得出来。说得出来,我也不会闹亏空了。我想六姐不大用钱,总有点积蓄,替我移挪个三百四百的,总不在乎。”润之道:“你这样拼命地借债,我问你,将来指望着哪里款子来还人?”燕西还没有将这个问题答复,玉芬也走出来道:“你姐弟两个人怎样在这里盘起账来了?”燕西笑道:“不是盘账,打牌没有本钱,我在这里临时筹款呢。”玉芬道:“打一点大的小牌,还筹什么款?”燕西道:“我还有别的用处,老债主子,你还能借些给我吗?”玉芬道:“你又要借钱,干吗用呀?少着吃的呢?少着穿的呢?他们大弟兄三,都有家眷了,还不像你这样饥荒呢。”燕西道:“他们都有差事,有支出的也有收入。我是不挣钱的人,怎么不穷?”玉芬道:“爸爸每月给你三百块钱的月费,你做什么用了?”燕西道:“我早就支着半年的钱用了,不到下月底,还不敢和爸爸开口呢。六姐,三姐,我这里给你二位老人家请安,多少替兄弟想点法子。”说着便将身子蹲了下去。玉芬笑道:“好哇,你在哪儿学的这一招儿?可是你这种臭奉承,我们不敢当,多大一把年纪,就要称老起来哩。”燕西笑道:“这可该打,我一不留神,就这样说出来了,这你老人家一句话,实在不像话,你只当没有听见吧。三姐的钱更是活动,人也挺慷慨,大概……”玉芬道:“别大概大概,掉什么文袋了,你说还借多少钱?让我和六妹凑付凑付。”润之道:“不成!别叫我凑付。我是个吝啬鬼,一毛儿不拔,你这样挺慷慨的人,钱又活动……”燕西笑着向润之拱了一拱手,说道:“得啦,六姐。我不会说话,你还不知道吗?古言道得好,知弟莫若姐。”润之抢着说道:“知弟莫若姐?哪里有这一句古话?”燕西道:“这可糟了!我今天说话,是动辄得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