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两个厨子提着提盒进院子来。在廊檐下,就停住了。再由蒋妈拿进来。蒋妈便问佩芳道:“饭来了,大少奶奶就吃饭吗?”佩芳点点头。蒋妈在圆桌上,放了两双杯筷,先打开一只提盒,将菜端上桌,乃是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冬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凤举先站起来,看了一看,笑道:“这简直做和尚了,全是这样清淡的菜。无论如何,北京城里的厨子你别让他做过三个月,做过三个月,就要出鬼了。这简直做和尚了!这个日子王瓜多么贱,他们还把这东西弄出来。”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夏天就是吃素菜才卫生。这样的热天,你要大鱼大肉地闹着,满肚子油腻,那才好吗?这是我叫厨子这样办的。你说王瓜贱,冬笋和豌豆苗,也就不贱吧?”厨子在外听见,隔着帘子笑道:“大少奶奶这话真对。就说那冬笋吧?菜市用黄沙壅着,瓦罐扣着,宝贝似的不肯卖哩。就是这样一碟子,没有一块钱办不下来。大爷要吃荤些的,倒是好办。就是这素菜,又要嫩,又要口味好,真没有法子找。”凤举笑道:“大少奶奶一替你们说话,你们就得劲了。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菜没有?给我添上一碗来。”厨子答道:“有很大的红烧鲫鱼,大爷要吗?”凤举道:“就是那个吧。”厨子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厨子送了鲫鱼来。小怜将饭也盛好了。凤举道:“别做了,吃饭啦。”佩芳绣花绣起意思来了,尽管往下绣。凤举叫她,她只把鼻子哼了一声,依旧往下做。凤举坐下来,先扶起筷子,吃了两夹子鱼,把筷子敲着饭碗道:“吃饭啰,菜全凉了。”佩芳道:“热天吃凉菜,要什么紧?我绣起这一片叶子,我就来了。你吃你的吧,只有两针了。”凤举道:“你吃了饭再来绣,不是一样吗?你不做就不做,一做就舍不得放手。我来看看,你到底绣的是什么东西?”说时,就走过来。只见绷子上绣着一丛花,绣好了的,绽着一张薄纸,将它盖上。佩芳手上,正绣着两朵并蒂的花下的叶子,那花有些像日本樱桃花,又有些像中国蔷薇,欲红还白如美人的脸色一般。凤举笑道:“这花颜色好看,还是两朵并蒂,这应该是《红楼梦》上香菱说的,夫妻蕙吧?”佩芳道:“天下有这样美丽的男子吗?”凤举道:“我是说花,我又没说人。”佩芳道:“你拿夫妻来打比,还不是说人吗?”凤举道:“依你说,这该比什么呢?”佩芳笑道:“这有名色的,叫二乔争艳。照俗说,就是姊妹花。你不见它一朵高些,一朵低些;一朵大些,一朵小些吗?”凤举道:“这两朵花叫姊妹花,我算明白了。唉!两朵花能共一个花枝儿,两个人,可就……”说着,偷眼看佩芳,见她板着脸,便道:“它本来的名字叫什么呢?这种花很特别,我倒是没见过。”佩芳道:“这个花你会不知道?这就叫爱情花呀。”凤举笑道:“原来这是舶来品,我倒没有想到。这很有意思,花名字是爱情,开出来的形状,又是姊妹。那么,这根是情根,叶是爱叶了。你绣这一架花,要送给谁?我猜,又是你的朋友要结婚,所以赶着送这种东西给人,对不对?”佩芳道:“要送人,我不会买东西送人,自己费这么大劲做什么?谁也没有那样大面子,要我绣这种花送给他!”凤举笑道:“有是有一个。”佩芳停了针不绣,把头一偏,问道:“谁?”凤举用一个指头点着鼻子笑道:“就是不才。”佩芳把嘴一撇道:“哼!就凭你?”凤举道:“怎样着?我不配吗?那么,你赶着绣这东西做什么?”佩芳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凤举道:“不告诉我算了,我也无过问之必要。但是你为着赶绣花,要我等你吃饭,这却是侵犯我的自由,我不能依你。”佩芳笑着停了针,举起手,将针向头上一插。忽然又想,已经剪了头发了,这针插不下去,然后插在绷子一边。凤举笑道:“我给护发的女子,想一个护发的理由来了。就是剪头发,一来不好戴花,二来不好插针。”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帘子外面有人接嘴说道:“就是这个理由吗?未免太小了。”说着,一掀帘子,就走进房来。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进房来的是谁?乃是润之。润之看见他们在吃饭,因笑着说道:“怎么到这时候才吃饭?”凤举将筷子指着佩芳道:“等她等到这时候。”润之道:“大嫂清早上哪儿去了?”佩芳笑道:“哪儿也没有去,我是赶着绣一片花叶子,让他稍微等一等。”润之眼看旁边一架花绷子,对佩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弄这个?”佩芳道:“家庭美术研究社快要赛会了,你忘了吗?”润之道:“是呀,没有日子了。我是拣出几张旧的西洋画,拿去充充数就得了。你还赶着这一架花送去吗?”佩芳道:“我一点存货没有,非赶不可。”润之道:“至少也要三四样才行啦。你就是一样,不太少吗?”佩芳道:“惟其如此,所以我才赶办啦,我也只有赶出多少,是多少吧。”润之道:“你要赶不出来,我给你荐一个人帮忙。”佩芳道:“谁?要条件吗?”润之摇头笑道:“用不着,用不着。”说时,用手对旁边站的小怜一指道:“我保荐她,你看怎么样?前次我看她和梅丽绣了一条手绢,绣得很好,并不露针脚。”佩芳道:“可倒是可以,除非教她接手绣我这架花,我另外绣一架别的。可是,不会露出两样子来吗?”润之笑道:“不会的。古言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绣得好,她也很不错,准赶得上哩。”小怜在旁一笑道:“六小姐好事不举荐我,这样很负责任的事,就举荐我了。”润之笑道:“你不要善于忘事吧?好事没有举荐过你吗?带你去做上等客,吃大菜,这是几时的事呀?而且……”说到这里,看见凤举在座,又笑道:“而且和我们一样地有面子哩。”凤举笑道:“你们吃了饭没事,就刁钻古怪地闹着玩,现在玩着索性闹到外面去了。仔细给人家说笑话。”佩芳将脸一红道:“你为小怜出去两回,笑话不笑话,你说了好多回了。这是我的人,笑话不笑话,与你没有关系,你管得着吗?”凤举用筷子点着佩芳笑道:“又是生气的样子。”佩芳也笑了说道:“不是我生气,好像你把这件事,老放在心里似的。事不干己,你何必多此一举呢?”凤举没有话说,自笑着吃他的饭。润之道:“大嫂,吃完了饭,到我那里先坐坐,我有话和你说。”说毕,自去了。佩芳吃完饭,赶着洗了手脸,又来绣花,凤举就戴着帽子,拿着手杖,仿佛要出去的样子,对佩芳道:“你真心无二用了。刚才润之特意到这里来,要你去一趟,你怎样忘了?”佩芳笑道:“真的,我倒忘了。小怜吃完了饭没有?吃完了,给我接手绣上,我要到六小姐那里去了。”凤举听他夫人这样说,戴上帽子先走了。佩芳将花交给小怜,也就向润之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