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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5)

作者:张恨水

我两人到了家里,什么事也不问,且先把那本残破本子,摊在桌上,赶紧地翻着看。但是书页经火烧了,业已枯焦。又经人手一盘,打开更是粉碎。只有那两页书的夹缝,不曾被火熏着,零零碎碎,还看得出一些字迹,大概这里面,也有小诗,也有小词。但是无论发现几个字,都是极悲哀的。一首落真韵的诗,有一大半看得出,是:……莫当真,浪花风絮总无因。灯前闲理如来忏,两字伤心……我不禁大惊道:“难道这底下是押‘身’字?”我的朋友点点头道:“大概是吧?”我们轻轻翻了几页,居然翻到一首整诗,我的朋友道:“证据在这里了。你听,”他便念道:铜沟流水出东墙,一叶芭蕉篆字香,不道水空消息断,只从鸦背看斜阳。我说道:“胎息浑成,自是老手。只是这里面的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我的朋友道:“你看这里有两句词,越发明了。”我看时,是:……说也解人难。几番向银灯背立,热泪偷弹。除是……这几句词之后,又有两句相同的,比这更好。是:……想当年,一番一回肠断。只泪珠向人……我道:“诗词差不多都是可供吟咏的,可惜烧了。”我的朋友道:“岂但她的著作如此,就是她半生的事,也就够人可歌可泣呢。”我道:“你证明这个金太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吗?”我的朋友道:“一点不错。”我说道:“这个她究竟是谁?你能够告诉我吗?”我的朋友道:“告是可以告诉你。只是这话太长了,好像一部二十四史,难道我还从三皇五帝说起,说到民国纪元为止吗?”我想他这话也是,便道:“好了,有了一个主意了。这回过年,过的我精穷,我正想作一两篇小说,卖几个钱来买米。既然这事可歌可泣,索性放长了日子干,你缓缓地告诉我,我缓缓地写出来,可以作一本小说。倘若其中有伤忠厚的,不妨将姓名地点一律隐去,也就不要紧了。”朋友道:“那倒不必,我怎样告诉你,你怎样写得了。须知我告诉你时,已是把姓名地点隐去了哩。再者我谈到人家的事,虽重繁华一方面,人家不是严东楼,我劝你也不要学王凤洲。”我微笑道:“你太高比,凭我也不会作出一部《金瓶梅》来,你只要把她现成的事迹告诉我,省我勾心斗角、布置局面,也就很乐意了。”我的朋友笑道:“设若我造一篇谣言哩?”我笑道:“当然我也写上。作小说又不是编历史,只要能自圆其说,管他什么来历?你替我搜罗好了材料,不强似我自造自写吗?”我的朋友见我如此说,自然不便推辞。而且看我文丐穷得太厉害了,也乐得赞助我作一篇小说,免得我逢人借贷。自这天起,我们不会面则已,一见面就谈金太太的小史。我的朋友一天所谈,足够我十天半个月的投稿。有时我的朋友不来,我还去找他谈话。所幸我这朋友,是个救急而又救穷的朋友,立意成就我这部小说,不嫌其烦地替我搜罗许多材料,供我铺张。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经一个年头,我这小说居然作完了。至于小说内容,是否可歌可泣,我也不知道。因为事实虽是够那样的,但是我的笔笨写不出来,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好在下面就是小说的正文,请看官慢慢去研究吧。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轘

却说北京西直门外的颐和园,为逊清一代留下来的胜迹。相传那个园子的建筑费,原是办理海军的款项。用办海军的款子,来盖一个园子,自然显得伟大了。在前清的时候,只是供皇帝、皇太后一两个人在那里快乐。到了现在,不过是刘石故宫,所谓亡国莺花。不但是大家可以去游玩,而且去游览的人,夕阳芳草,还少不得有一番凭吊呢。北地春迟,榆杨晚叶,到三月之尾,四月之初,百花方才盛开。那个时候,万寿山是重嶂叠翠,昆明湖是春水绿波,颐和园和邻近的西山,便都入了黄金时代。北京人从来是讲究老三点的,所谓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像这种地方,岂能不去游览?所以到了三四月间,每值风和日丽,那西直门外,香山和八大处去的两条大路,真个车水马龙,说不尽的衣香鬓影。

这一年三月下旬,正值天气晴和,每日出西直门的游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但是有些阔公子,马车人力车当然是不爱坐。汽车又坐得腻了。驴子呢,嫌它瘦小。先有一项不愿受的,就是驴夫送来的那条鞭子太脏,教人不敢接着。有班公子哥儿,家里喂了几头好马,偶然高兴出城来跑上一趟马。在这种春光明媚的时候,轻衫侧帽,扬鞭花间柳下,目击马嘶芳草的景况,那是多么快活呢!在这班公子哥儿里头,有位姓金的少爷,却是极出风头。他单名一个华字,取号燕西,现在只有一十八岁。兄弟排行,他是老四,若是姐妹兄弟一齐论起来,他又排行是第七,因此他的仆从,都称呼他一声七爷。他的父亲,是现任国务总理,而且还是一家银行里的总董。家里的银钱,每天像流水般的进来出去。所以他除了读书而外,没有一桩事是不顺心的。这天他因天气很好,起了一个早,九点多钟就起来了。在家中吃了一些点心,叫了李福、张顺、金荣、金贵四个听差,备了五匹马,主仆五人,簇拥着出了西直门,向颐和园而来。燕西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脱下,扔给了听差,身上单穿一件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漆皮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往西驰去。后面的金荣,打着马赶了上来,口里嚷道:“我的小爷,别跑了。这一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说时,那后面的三匹马,也都追了上来。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燕西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那四匹马已是抄过马头,回转身来,挡了去路。燕西在驼绒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金荣道:“今天路上人多,实在跑不得。摔了自己不好,碰了别人也不好,你看是不是?”燕西笑道:“你们都是好人?前天你学着开汽车,差一点把巡警都碰了。”金荣笑道:“可不是!你骑马的本领,和我开车的本领差不多,还是小心点吧。高高兴兴出来玩一趟,若是惹了事,就是不怕,也扫兴得很啦。”燕西道:“这倒像句话。”李福道:“那么,我们在头里走。”说着,他们四匹马,掉转头,在前面走去。燕西松着马缰绳,慢慢在后面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