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向外看看,只见刘宝善、孔学尼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杂乱地拥在月台上站着。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头来和大家打招呼。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个人说话合宜?只是谁走近来,他就向谁点头说上两句。接着敏之、润之上车,送客的女眷们,也陆续地来着,人丛中立刻加上了一种脂粉香味。有些女眷们,比较亲近些的,都走到车上来谈话。这时除了两个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夹道,也是拥挤着许多人。来往的人,都感着极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来向大家点头道:“各位请便吧,这样拥挤着,在车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车来,本是送出洋的远客,可是到了车上,找不到远客话别,却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说话,这也很感到无聊。既是敏之请大家下车,有些人趁机下车去了。只有金府上自己的人,还在车上坐着。后来金府上的人,也因钟点到了,陆续下车。梅丽坐在燕西那包房里,总还不走。燕西道:“快要打点了,你下车去吧,要不然你会让火车带到天津去的。”梅丽站起来,看了看手表道:“还有十分钟呢,我再坐一会儿吧。”燕西不但是对于这位妹妹,对于全火车站的人,可以说都舍不得离开。梅丽向车子外看了许久,都呆住了。敏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车去吧,真要让我们带到天津去吗?这一别,也没有多久的时候,也许两年三年一齐都回北京来了,也许两年三年,我们都在欧洲相会。”梅丽道:“怎么会在欧洲相会呢?”敏之笑道:“这话倒亏你问,难道外国就许我们去,不许你去的吗?”正说到这里,当当当,一阵打点响,车上就是一阵乱,送客的人纷纷下车。敏之也催着梅丽道:“下车去吧,下车去吧。”说着,就挽了她一只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来。梅丽也怕让火车带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车外走。走到月台上时,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举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车子里的人,也不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笑着向送客的人点头而已。百忙中,汽笛呜呜叫着,火车扑通地响了起来。车轮子向东展动,已是开车走了。车窗子里的人,慢慢的移着向远,敏之、润之都拿了一条长手绢,由窗户里伸了出来,迎风招展。但是人影越远时,车子已走得越快,许多人由窗户里伸出手来挥帽子挥手绢,已经认不出来哪是敏之、润之的手了。梅丽手上也是挥了手绢,还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突然站住,向火车后影子都望呆了。这其间,惟有燕西做的法儿最令人注意,他用几十丈的小纸条,卷成了个小纸饼,早是把纸饼心里的一个纸头抽了出来,交给车下站的道之,他在车窗子里捧着纸饼。火车开了,纸条儿由里抽动,拉得挺长。不过几十丈长纸条,终于不够火车一分钟的牵扯,当梅丽看着发呆的时候,道之手上,兀自捏着在地上拖长了的纸条一端。纸条儿拉不住火车,火车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载出了东便门。燕西在火车上先是看不见家人,继之看不见北京的城墙,他与北京城的关系,从此停顿一下了。
燕西出了东便门,这里送的人,也纷纷出了东车站。梅丽是跟着道之住的,这时却不上道之的汽车。自己家里一辆大汽车,今天凤举还坐着,梅丽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车上还开了车门喊着。梅丽道:“明天我要坐这车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儿了。”于是跟着凤举夫妇一路回乌衣巷来。到家以后,大门口鸦雀无声。大门半掩,下车直走进去,也无人问。楼门下,原来第二道门房的地方,一张旧藤椅子,有个老门房在那里打盹。人走到身边,他才猛然站起,凤举原来极讲家规,现时却也不去理会他。走了进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锁着院门。凤举这院子里,门虽是开的,房子里东西,都搬得堆叠到一处,中间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个人没有。佩芳便连连叫了两声乳妈和蒋妈,走廊外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并不是蒋妈和乳妈,乃是金荣和他姊姊陈二姐。佩芳道:“蒋妈哪里去了?”陈二姐笑道:“这些空屋子里剩下来的破布头、破纸片,清理清理,里面可是不少的好东西,真许在里面可以寻出钞票来。大家都不在家,她们为什么不去捡一捡便宜?”佩芳道:“乳妈罢了,来的日子不多,蒋妈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陈二姐笑道:“在这儿雇工的,谁不是这样?这也不是蒋姐一个人的事。”说着,蒋妈抱了一个大包袱来,见佩芳回来了,却笑着向后退去。梅丽看了这种情形,觉得用了这些年的老妈子,还是不免见财起意,一点规矩和情面也不顾,可见人家有钱有势,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丑相都露出来了。她如此想着,却又不信空屋子里真会有钞票可捡,于是自己也就走了几间屋子,伸着头向里面去看看。一个屋子还罢了,惟有那一间更套着一间屋子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宽大许多。一人咳嗽着,屋子里似乎还有回响,加之屋子里花格子的双合小门,被人震动,有些摇撼,仿佛空屋子里东西有些作怪,吓得一缩脚,立刻就回去。她来看空屋子的时候,一径地走来,不觉走了几个院子。这时走回去,经过燕西住的旧院,是个火场。天已晚了,一抹残阳,在秃墙上照出金黄色来,映得这院子很是凄凉。有几根没有烧死的瘦竹子,被风吹着,在瓦砾堆里,向梅丽点着头,好像是几个人。梅丽不觉身上一阵毛骨悚然,掉转身子就跑,走过月亮门,忘了跨过门槛,扑通一声摔了个大跟头。所幸无人看见,站起拍了拍两腿的黑灰,跟着就向佩芳院子里来。到了屋子里,还是不住地喘气。凤举看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便问为了什么?梅丽说是看到空屋子害怕。凤举倒说她太孩子气。佩芳也笑了一顿。梅丽有些生气,就不和他们说什么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只用开水舀了大半碗饭吃,就说有些头晕,自去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