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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432)

作者:张恨水

燕西总也怕谢玉树回答不出话来,只得为他先容,因道:“我托你到冷家去的事,已经和家母说了,家母很同意。”金太太道:“谢先生为我们家的事,老远跑了来,又要耽误了功课。”谢玉树笑道:“伯母太客气,小侄也不是那用功的学生,这样进城一趟,哪里就算耽误?”金太太道:“不必那样说,你看我们老七,不是和谢先生同学同班吗?谢先生在大学好几年了,他的成绩又在哪里呢?”谢玉树道:“这因为燕西打算出洋去,所以耽误了。”金太太一看燕西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究竟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便让他十分难堪。于是转过一个话锋,就问谢玉树道:“谢先生还有几年毕业哩?”谢玉树道:“早哩!还有三年半。”金太太道:“好在年轻,那也不要紧。”谢玉树微微皱了眉道:“只是在经济一方面,支持不过去。”说着话时,偷眼看看金太太的脸色,看她对于人的贫寒,是不是表示同情?金太太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道:“天下事都是这样。有钱读书的人,书偏是读不出来。这极肯读书的,经济上又维持不了。府上现在还有什么人呢?”谢玉树道:“就是家母在堂。还有一位家兄,在省城中学校里当教员,除了养家而外,还要帮助小侄,简直周旋不过来了。”金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道:“令兄贵庚是?”谢玉树道:“三十岁了。小侄倒只有十九岁,兄弟的年龄,相差得是很远的了。”金太太道:“令兄有了家眷了吗?”谢玉树踌躇道:“家寒……”金太太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便笑道:“这很不算什么,哪一个富贵人家,能荣华一辈子?哪一个清寒人家,又会穷苦一辈子?天下的事,还不是在于人为吗?”谢玉树道:“不过像愚兄弟,才学疏浅,年事又轻,恐怕救不了自己的穷。但是小侄自己也很明白,绝不能自暴自弃的。”金太太听他于说穷之后,自己又夸上了一句,心中也好笑,这孩子别看他斯斯文文的,倒也有些小心眼儿。因笑道:“除此之外,府上还有什么人吗?”谢玉树道:“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人,我们的家庭,真是简单极了。”金太太道:“府上是余杭,就住在杭州吗?”谢玉树道:“一向住在杭州的,乡下还有点田,还有点桑树,然而还不够一个人花费的,算不得产业。”金太太道:“一个人要创造一番事业出来,只凭他自己的本领去混,不在手有产业没产业……”金太太如此地说着,不免向他看看,又向燕西看看。燕西脸上,似乎有点惊奇的样子。金太太心里也明白,必是儿子怪自己,太顺着这位客人说话了。于是转过话锋来道:“杭州是好地方,西湖是名震全球的了。”谢玉树道:“不过这两年,西湖也减色了。一来是物质文明,把许多古色古香的所在都破坏无余了。二来湖里鱼虾太多,把湖水全弄浑了。”金太太道:“这话也诚然。城里的城隍山,我曾去过一回,倒也有趣,比北京天桥这地方,总要算是高明些的所在了。”燕西听到此处,忽然扑哧一笑。金太太道:“你笑什么?”燕西道:“我想起一件事了,有一次我上城隍山,走错了路,由一条小巷上去。这一下子吃了大亏,经过许多人家的大门或后门,每家门口,摆着一个马桶,臭得我几乎发昏过去。”谢玉树皱了眉笑道:“这倒也是事实。本来旧街市的市政卫生,是不容易改良的。”燕西听到这里,心想,母亲是叫小谢进来,有几句话嘱托他的,而今看起来,简直是说闲话,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样说着,话就越说越远了,母亲在今日,绝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会好好地找个晚辈进来闲谈。自己又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又不便将话锋引了上去,只好坐在一边干着急。金太太问了许久的话,无非是些家乡风景和家庭细故。小谢不问,总是处于答复的一方面。后来金太太对燕西道:“谢先生和我谈话,很客气,不免受一点拘束,你陪着谢先生到前面书房里去吧。”说着,她首先站起身来。

燕西见母亲并没有什么话说了,究竟看不透这是何缘故,只好又陪着他回到书房里去。这样一来,燕西心中,固然是纳闷,就是谢玉树自己,也未尝不纳闷。这位老伯母,无缘无故地把我叫了进去,不曾谈一句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谈些闲话,用意安在呢?燕西叫了我进去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他一定知道。因笑问道:“伯母今天考了我一顿风土人情,我是样样照实说。你在旁边听着,我有什么失仪的地方没有?”心里想着,燕西说话,从来是不大留神的,如此一问之后,多少总可以探得他一些口风。便望着燕西的面孔,看他如何回答?燕西躺在藤椅上,倒很自在,笑道:“我看家母很同情你的话,你有什么失仪?”谢玉树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这时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闲闲地道:“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我倒想请示一二,可是你不提,我也不敢冒昧先说。”燕西道:“就是我,也不知道家母请你去说话,是何用意呀,你叫我又说些什么呢?”谢玉树听了如此说,这话倒有点不便追求,不过自己心里,对这事已是很欢喜的了。因道:“这样一来,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情,倒显着又重大些,更是让我们不胜其任了。”燕西道:“那也无所谓,我们是预备最后一着棋的了,这都是些陪笔,办得不好,没有关系。”谢玉树道:“最后一着棋,是怎么一着棋呢?”燕西微笑一笑道:“暂时倒也不必发表。”谢玉树向来是抱沉默态度的,便也付之一笑。这天晚上,在金家住了一宿,次日用过早点,便向落花胡同冷家去。到了那里一问,冷太太不在家,宋润卿也不在家。韩观久出来说了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一点没有结果。谢玉树只得无所得回来,向燕西报告了一番。燕西态度冷冷的,却也不做什么表示。谢玉树急于要回学校去,只对燕西说,请代向伯母告辞,便走了。燕西自然把这话回复了母亲,金太太听说,却也是很淡淡的,倒不明原因何在?只是她随后叮嘱了一句,今天你无论有什么大事,也不必出去,可在家里吃晚饭,我有要紧的话说。燕西料着是为了清秋的事,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