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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339)

作者:张恨水

清秋不料她走了来,会提起这一番话,不听犹可,一听之下,只觉浑身大汗向下直流,便道:“我并没有听到说这些话呀。姨妈,你想想看,我是最后来的一个儿媳,而且又来了不多久,我怎敢提这件事?而且就是商议这事,也轮不到我头上来哩。你是哪里听来的?或者不见得是真的吧?”翠姨以为清秋很沉静的人,和她一谈,她或者会随声附和起来。不料现在一听这话,就是拦头一棍,完全挡了回来。便淡淡地笑道:“七少奶奶,你以为我是汉奸,来探你的口气来了吗?你可错了。我不过觉得你是和我一样,是个没有助手的人,我同病相怜,和你谈谈罢了,你可别当着我有什么私心啦。”清秋红了脸道:“姨妈说这话,我可受不起,我说话是不大漂亮周到的,不到的地方,你尽管指教我,可别见怪。”翠姨道:“并不是我见怪,你想,我高高兴兴地走来和你商量,你劈头一瓢冷水浇了下去,我有个不难受的吗?这话说破了,倒没有什么,见怪不见怪,更谈不上了。”清秋见她这样说着,又向她赔了一番小心。翠姨这口气,总算咽下去了。然而清秋对于分家这件事,既然那样推得干干净净,不肯过问,那么,也就不便再说,只说了一些别的闲事,坐了一会子就走了。

清秋等她走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纳闷,这件事真怪,我除了和燕西谈了两句而外,并没有和别人谈过,她何以知道?再说,和燕西谈的时候,并不曾有什么分家的心思,不过这样譬方说着,将来前途是很暗淡的,家庭恐怕不免要走上分裂的一途。这种话慢说是不能作为根据的,就是可以作为根据,这是夫妻们知心之谈,怎样可以去瞎对第三个人说?翠姨虽然是个长辈,究竟年轻,而且她又不是那种谈旧道德的女子,和她谈起分家的话来,岂不是挑拨她离开这大家庭?这更是笑话了。她谁也不问,偏来问我,定是燕西在她面前漏了消息,她倒疑心我夫妇是开路先锋。这一件冤枉罪名,令人真受不了呀!设若这话传了出去,我这人缘不大好的人,一定会栽一个大跟头,这是怎样好?我非得把燕西找来,问他是怎样说出来的不可。越想越是不安,也就不能再在屋子里坐了。又转身到金太太屋子来,可是燕西早已离开此地了。清秋因为屋子里只金太太一个人,便陪着金太太坐下。金太太说到金铨在时,事事有人拿主意,也就无所谓地过太平日子。现在孀居,才感到了种种痛苦。说着,又谈到了冷太太。金太太便说:“我有这些儿女,衣食也是不必去发愁的了。当年亲家老爷去世,丢下亲家太太,你们母女孤苦伶仃度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哩。”这几句话,说得清秋加倍难受,两行眼泪,不由人做主便流了出来。转念一想,怕如此更惹出金太太眼泪,忙掏出手绢,将眼睛连擦了几擦。金太太似乎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向着她叹了一口气。所幸不久的时间,便吃晚饭,人也来多了,这种伤心的话,搁下不提。

吃过晚饭,金太太屋子里,兀自坐着许多人。金太太心里烦得很,暂时不愿和这些人坐在一处,就一人走出来顺着走廊,不觉到了隔院翠姨屋子边。只听到翠姨一个人,在屋子里说着话不歇。心里不觉得暗骂了一声,只有这种人,是全无心肝的,一个女子,年轻死了丈夫,还有工夫发脾气,你看她倒不在乎。金太太想着,就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到了窗户外,靠着一根柱子立着,一听那口声,却是翠姨和一个老妈子说话。那老妈子道:“你怕什么?拔出一根毫毛来,比我们腰杆儿还粗呢。你还愁吃喝不成?”翠姨道:“一个人不愁吃喝就完了吗?再说,就靠我手上这几个钱,也不够过日子的,就叫我怎样不发愁呢?”金太太一听,心里大吃一惊,心想,她为什么说这话,有吃有喝还不算,打算怎么样呢?于是越发沉默了靠了柱子,侧着头向下听去。只听见老妈子道:“天塌下来,有屋顶着呢,你怕什么?”翠姨冷笑一声道:“屋能顶着吗?要顶着天,也是替别人顶着,可摊不上我呀!我想到了现在,太阳落下山去,应该是飞鸟各投林了。我受他们的气,也受够了,现在我还能那样受气下去吗?你瞧,不久也就有好戏唱了,还用不着我们出头来说话呢。”金太太听了这话,只气得浑身抖颤,两只脚其软如绵,竟是一步移动不得。本想嚷起来,说是好哇,死人骨肉未寒,你打算逃走了。这句话达到舌尖,又忍了回去。心想,和这种人讲什么理?回头她不但不说私议分家,还要说我背地里偷听她的话,有意毁坏她的名誉,我倒无法来解释了。她既有了这种意思,迟早总会发表出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再慢慢地和她计算,好在我已经知道了她这一番的意思,预防着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