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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253)

作者:张恨水

正是事有凑巧,这天晚上,燕西也在看电影。燕西先到,坐在后排。晚香后到,坐在前排。燕西坐在后面,她却是未曾留意,晚香在正中一排,拣了一张空椅子坐下。忽然有一位西装少年,对她笑了一笑道:“喂!好久不见了。”晚香一看,便认得那人,是从前在妓院里所认识的一个旧客。他当时态度也非常豪华,很注意他的。不料他只来茶叙过三回,以后就不见了。自己从了良,他未必知道,他这样招呼,却也不能怪,因点着头笑了一笑。他问道:“是一个人吗?”晚香又点了点头。那人见晚香身边还有一张空椅子,就索性坐下来,和她说话。晚香起了一起身,原想走开,见那人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心想,这里本是男女混坐的,为什么熟人来倒走开呢?不是给人家面子上下不去吗?只在那样犹豫的期间,电灯灭了。燕西坐在后面,就没有心去看电影,只管看着晚香那座位上。到了休息的时候,电灯亮了,晚香偶然一回头,看见燕西,这就把脸红破了。连忙将斗篷折叠好,搭在手上,就到燕西一处来,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看见你。”燕西道:“我进来刚开,也没有看见你呢。”晚香见隔他两个人,还有一张空椅子。就对燕西邻坐的二人,道了一声劳驾,让人家挪一挪。人家见她是一家人的样子,又是一位少妇出面要求,望了一望,不做声地让开了。晚香就把电影上的情节来相问,燕西也随便讲解。电影完场以后,燕西就让她坐上自己的汽车,送她回家去。到了门口,燕西等她进了家,又对听差吩咐几句,叫他小心门窗,然后回家。

到了家里,便打电话叫刘宝善快来。十五分钟后,他就到了。燕西也不怕冷,正背了手在书房外走廊上踱来踱去。刘宝善道:“我的七爷,我够伺候的了,今天一天,我是奉召两回了。”燕西扯了他手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刘宝善进房来,燕西还不等他坐下,就把今天和今天晚上的事,都告诉了他。因叹气道:“我老大真是花钱找气受。”刘宝善道:“她既然是青楼中出身,当然有不少的旧雨。她要不在家里待着,怎能免得了与熟人相见?”燕西道:“这虽然不能完全怪她,但是她不会见着不理会吗?她要不理会人家,人家也就不敢走过来,和她贸然相识吧?”刘宝善道:“那自然也是她的过。杜渐防微,现在倒不能不给她一种劝告。你看应该是怎样的措辞呢?”燕西道:“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由我这里调一个年长些的老妈子去,就说帮差做事。若是她真个大谈其交际来,我就打电报给老大,你看我这办法怎样?”刘宝善道:“那还不大妥当。朱逸士老早就认得她的了,而且嫁过来,老朱还可算是个媒人,我看不如由我转告老朱去劝劝她。她若是再不听劝,我们就不必和她客气了。”燕西道:“那个人是不听劝的,要听劝,就不会和老大闹这么久的别扭了。上次我大嫂钉了我两三天,要我引她去。她说并不怎样为难她,只是要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我总是东扯西盖,把这事敷衍过去。现在我倒后悔,不该替人受过,让他们吵去,也不过是早吵早散伙。”刘宝善笑道:“这是哪里说起!她无论如何对你老大不住,也不和你有什么相干,要你生这样大气?你老大又不是杨雄,要你出来做这个拼命三郎石秀?”燕西红了脸道:“又何至于如此呢?”刘宝善道:“我是信口开河,你不要放在心里。明天应该怎么罚我,我都承认。”燕西道:“这也不至于要罚。你明天就找着老朱把这话告诉他。我不愿为这事再麻烦了。”刘宝善觉得自己说错了一句话,没有什么意思,便起身走了。燕西正要安寝,佩芳却打发蒋妈来相请。燕西道:“这样夜深,还叫我有什么事?”蒋妈道:“既然来请,当然就有事。”燕西心里猜疑着,便跟了到佩芳这里来。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到了佩芳屋子里,佩芳斜躺在一张软椅上,她也不做声,也不笑,只冷冷地望着。燕西笑道:“糟糕!这样子,我又像犯了什么事?”佩芳道:“你想想看,犯了事没有?”燕西道:“臣知罪,不知罪犯何条?”佩芳冷笑道:“你还要和我开玩笑吗?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够了!”燕西道:“真的,越说我越糊涂了,我真猜不着犯了什么事?”佩芳道:“大概我不说穿,你也不肯承认。我问你,今天两次把刘二爷找了来,那是为着什么?”燕西笑道:“大嫂怎么知道这一件事?我真佩服你无线电报,比什么还快!”佩芳道:“这倒不是无线电,是我做了一点不道德的事,我亲自在你书房外听了两幕隔壁戏,把你们所说的话全听来了。你虽然替你哥哥办事,但是你倒说了几句良心话,我认为差强人意。现在你们应该觉悟了,我反对你大哥讨人,并不是为了吃醋,也不是为省钱,就是为着大家的体面。”燕西坐在佩芳对面,背转身去,看了壁上悬的大镜子,只管搔头发。佩芳道:“你以为不带我去,我就找不着那个藏娇的金屋吗?”燕西笑道:“找是找得着的,不过……”佩芳道:“不过什么?不过有伤体面吗?老实对你说吧,我要是不顾着‘体面’两个字,我早就打上门去了。我现在听你所说的话,他们这局面,恐不能久长。早也过去了,现在我还干涉做什么?我当真那样傻,现成的贤人我不乐得做吗?”燕西对佩芳作了两个揖,笑道:“好嫂子,你这才是识大体。你初叫我来的时候,我不知有什么大祸从天降。现在经你一说,我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佩芳道:“你不要给我高帽子戴了。我也是为大家设想,不愿闹出来。其实,我不是贤人,也不是君子。我特地要声明的,我对你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你若是我的好兄弟,你就得答应我这一件事。”燕西又搔了一搔头发道:“糟糕!我心里一块石头刚刚落下去,凭你这样一说,我这一块石头,又复提了起来。”佩芳道:“你不要害怕,我并没有什么很困难的问题要你去办。我所要求的,就是从今以后,你摆脱照顾你那位新嫂子的责任。”燕西道:“我也没有怎样照顾她。自从老大去了以后,我就是今天到那里去了两回。”佩芳道:“她要钱用,你们已经送了钱给她了。此外,还有什么事要你们去照顾?而且她那样年轻的人,又是那种出身,你们这些先生们去照顾,也有些不方便。我的意思,希望你和你那班朋友都不要去,免得自己先让人说闲话。”燕西笑道:“那也不至于吧?难道自己家里人,到自己家里去,旁边人还要多嘴不成?”佩芳道:“难怪呢,你还打算把她当家里人看待呢。我问你,她是什么出身?那边又没有一个人,你们来来去去的,人家一点都不说闲话吗?”燕西自觉着是坦白无私的,现在让佩芳一说,倒觉得情形有些尴尬。因笑道:“不去倒没有什么,不过将来老大知道了,又说我们视同陌路。”佩芳道:“他要回来怪上你们,那也不要紧,你就说是我叫你这样办的就是了。”燕西踌躇了一会子,笑道:“以后我不去就是了。”佩芳道:“你口说是无凭的,以后我要侦察你的行动。你若是言不顾行,我再和你办交涉。还有两个条件,其一,那边打来的电话,你不许接。其二,你不许把我的话,转告诉你的朋友。”燕西道:“也不过如此吧?这些条件,我都答应就是了。已经一点钟了,我要告退。”于是不待她再说话,就回房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