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道:“这话倒是对,跟我来。”于是在前引导,把他们引到第二个院靠西三间厢房里来。刘宝善一见先缩住了脚,说道:“来不得,来不得,我不敢去碰那钉子。”燕西道:“今天是例外,不要紧的。”刘宝善道:“总理天天是要在这里办公的,怎么会是例外?”燕西道:“他老人家今天自己放假了,而且说了,他要躲避客,今天就在上房不出来。这不是例外吗?这个地方,差不多的人是不敢来的,我们在这里休息,是最好不过的了。”说时,他已伸手推开了门,引了大家进去。第一个是孔学尼,走进门便去赏鉴壁上对联那几颗图章。孟继祖道:“孔大哥得了吧,知道你认识几个篆字,何必这样一副研究家的面孔摆出来哩?”孔学尼笑道:“今天我不是新郎,不要把我打趣,我是脸皮厚,若是不厚,还有两位生朋友,说得我多难为情啊!”卫璧安、谢玉树原是生怯怯的,现在看他们很随便的玩笑,也就夹在一处说笑了。谢玉树看外面是所精致的小客厅,地毯铺得有一寸来厚,屋里并没有硬木家具,都是缎面沙发椅榻,连桌几上都铺得极厚绒垫,这大概是金铨休息之所了。左边,一副花绒双垂的门幕,露出中间一个小尖角的门幕,看见里面还放着一架紫檀木玻璃书橱,正中摆了一张写字台,一张绿绒靠转椅。因见桌上有几样古朴的文具,便想进去看看。恰好这里满地是地毯,走得又一点声音都没有,因此里面有人,也不会知道有人来。谢玉树只管往里走,走到桌子边,掉头一看,这才知道冒失,不由红了脸。原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梅丽正在金铨屋子里找一样东西,因为许多客来了,懒得招呼他们,就在屋子里坐着等一等,预料他们一会儿就走的。不料谢玉树竟不声不响地走将进来,梅丽倒是不怕人,就站起来点头招呼。谢玉树心里却怪难为情,以为许多人都没有进来,就是我一个人进来,倒好像故意如此似的,一阵害臊,也忘了回礼,只笑了一笑,便退出去。梅丽不能回避了,也走了出去,这里一些人,大半都认识,燕西便和她将卫谢二人介绍了。梅丽有事,自然进去。谢玉树见她穿的蛋青色缎子的短袍,短短两只袖子,齐平肘拐,白色皮肤的人,穿了这样清淡的衣服,越发俊秀。自己在学校里,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当时见了,心里不免印下一个很深的印子。刘宝善虽然听见燕西说金铨就不会来的,但是心里总是不安,大家还是一阵风似的,拥到内客厅里来。这客厅里,金氏兄弟同辈的客人,来了十停之六七,这人就太多了。燕西一进门,大家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他围上,闹将起来。谢玉树便离了这客厅,在走廊上散步,因为他人长得漂亮,胸前又垂了一张写明男傧相的红缎条,来往人都要看他一眼。尤其是女宾,觉得正面看人有些唐突,只偏了眼珠一看。有些挨身走过去的,有几步之远,还回转头来,无意之间,对谢玉树一看。大家心里都不觉想着,哪里找来的这样一个傧相?这一个消息一传出去,女宾里面,传的最是普遍,都说今天两个男傧相长得非常漂亮,我们倒要看看。
这个时候,已经十二点多钟了,金家预备四马花车,已经随着公府里的乐队,向冷宅去了。冷宅的一切排场,都是燕西预备好了,四个大小女傧相呢,原是要由清秋找同学来承担的。后来她和燕西商量的结果,怕是不妥,若是她的同学,和金家的人,完全不认识,不免有许多隔阂,倒不如这边也找一个。燕西想这办法是对的,因此,便请了大嫂吴佩芳的妹妹吴蔼芳,就是刚才大家所谈着那送刺绣的人了。好在大小四傧相的衣履,都是由燕西出钱,女家代制,总可一律的。那边清秋所请的大傧相是她同班生李淑珍,小傧相是附小的两个小女学生。除了各有他们家里的女仆照应而外,男家又派小兰和秋香两丫头帮同照料,自是妥当。大小傧相在两小时之前,已经在冷家齐集。所有清秋的同学,不便到金家来,在他们家里也是一餐喜酒。
这日,清秋穿了那水红色的绣花衣,加上珠饰,已美丽得像天人一般。不过穿了嫁衣,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不觉得自己好好地矜持起来,只是在屋子老守一把椅子坐下,不肯多动。她里面穿的是一件小绒褂子,外面罩上夹的嫁衣,虽说不算多,然而只觉浑身发热。她心里也就想着,不料这段婚事,居然成功了。从前曾到金家去过一次,只觉他们家里,堂皇富丽令人欣羡,到了现在,竟也是这屋子主人翁之一个。想到这里,自然是一阵欢喜。但是转身一想,他家规矩很大,不知道今天见了翁姑,是怎样一副情形?再说,他们家里少奶奶小姐有七八位,不知道他们可都是好对付的?据燕西说,就是三嫂子调皮一点,二嫂是维新的女子,是各干各事,没关系,大嫂子年岁大一点,有些太太派。至于几位小姐,除了八小姐而外,其余的都是会过的了,想来倒也不要紧。可是燕西又说了,他们姑嫂之间,也有些小纠纷的,似乎各位小姐也不容易对付。况且他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儿女,只有自己是贫寒人家出身,和他们比将起来,恐怕成了落伍者。尤其是富贵人家的仆役们,眼睛最势利不过的,他若知道我的根底,恐怕又是一番情形相待。以后倒要寸步留心,要放出大大方方的样子来。由这里又想,今日是到金家的第一天,更要二十四分仔细,见了翁姑应当持怎样的态度?见了姑嫂应当持怎样的态度?于是想到古人所谓齐大非偶一句话,是有理由的。若燕西也是平常人家一个子弟,像我这样的女子,无论谈什么仪节,我都可应付,就用不着这样挂虑了。心里这样胡想一阵,人更是烦躁起来,倒弄得喜极而悲了。清秋一个人只管坐在那里胡想,默然不做一声。冷太太虽然将女儿嫁得一个好女婿,但是膝下只有这样一个人,从前是朝夕相见的,而今忽然嫁到人家去了,家里便只剩下一个人,冷清清的,想起来怎样不伤心。她见清秋盛装之后坐在那里只管发呆,以为是舍不得离别,一阵心酸,就流下泪来。清秋心里正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看见冷太太流泪,她也跟着流泪。还是许多人来劝清秋,说虽然出阁了,来家很方便,只当在上学一样,有什么舍不得呢?两个傧相,又拉了一拉她的衣服,对她耳朵轻轻说了几句,清秋听说,这才止住泪。韩妈重打了一盆洗脸水来,用热手巾给她擦了脸,两个傧相牵她到梳妆台边,重新敷了一回粉。粉敷好,宋润卿便进来说,时候不早了,可以上车了,免得到那边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