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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188)

作者:张恨水

说着,又去敲燕西的门。燕西听是敏之的声音,就起来开门,笑道:“五姐这就来了,事情准有八成希望。”敏之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燕西一拍掌道:“她说这话,一定有把握的。”说到这里,遥遥听见走廊上有咳嗽声。敏之道:“你还是躺下,假就假到底。”燕西向床上一倒,扯着被盖了。却是道之走进屋来,问道:“老七呢?”燕西不做声。道之道:“睡着了吗?”燕西还是不做声。道之走上前,将被向上一翻,掀开大半截道:“你倒在军师面前玩起手段来?”燕西笑着坐了起来道:“我不敢冤你,我是怕你身后,还跟有别人。我听说四姐给我想了一个极妙的计,但不知这条计是怎样的行法?我能不能参与?”道之道:“你当然能参与,而且还要你才能办得到。”道之谈到这里,于是扶了门,伸着头向外望了一望,见门外没有人,这才掩上门。姊弟三人商量了一番,敏之拍掌笑道:“原来是这条计,这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啊。”燕西道:“别嚷别嚷,无论让谁知道,这事就不好办。”敏之、道之也不多说,自去了。燕西于是起来写了一封信,交给金荣,叫他次日一早就送出去,不可误事。这就安心去睡觉。到了次日十一点钟,燕西睡着,还未曾起来。金太太可是打发人来看了几次,探听他的行动,不让他走,见他安然睡觉,也就算了,这件事就依了道之的话,未曾告诉金铨。金铨自有他政治和金融界的事,家庭小问题,一说也就丢开了。过了一天,大家竟不提,犹如云过天空,渺无痕迹。

这日是星期,金铨在桌上看完报之后,照例也到他的书室里去,把他心爱的一些诗文集翻一两部出来看看。不料走进书房,只见自己桌上,放着一条绿丝绉纱围脖,竟还有些香气,充溢屋中。再一看自己爱的那一盒脂色朱泥,不知谁揭开了盖子,也未曾盖上。心里一生气,不由得一人自言自语道:“这又是谁到这里胡闹来着?”他说时,顺手捡起那条围脖一看,上面用白丝线绣了“TT”两个外国字母。金铨知道这是“道之”二字缩写,自言自语地道:“这大岁数的人了,也是这样一点不守秩序。”于是把印泥盖好,将围脖儿放在一边,自抽了一本书看。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道之手里拿着一本钞本书,笑了进来,很不在意地将钞本书放在桌上,却拿围脖披上。金铨将手上捧的书本放下,顺眼一看,见那钞本上写着很秀媚的题鉴,是“嫩红阁小集”几个字。便道:“这好像是一本闺秀的诗稿,是哪里来的?”道之道:“是我一个朋友,年纪很轻。你老人家瞧瞧,这诗词作得怎样?她要我作一首序,我随便写几句话,用了这儿的印泥,盖上一颗图章。”金铨笑道:“现在女学生里面,哪里有作得好诗的?平仄不错,也就是顶好的了。”说时随便就把那册钞本取了过来,偶然翻开一页,见是上等毛边纸订成的,写了整整齐齐的正楷字,旁边却有红笔来逐句圈点着。卷页头上,还有小字,写了眉批。金铨笑道:“这倒像煞有介事,真个如名人诗集一般。”道之道:“你老人家没有看内容,先别批评。等你念了几首之后,再说好不好的话。”金铨果然随便翻开一页,且先看一首七绝,那诗道:“莫向东风问旧因,看花还是去年人。”金铨先不由赞一声道:“啊!居然是很合绳墨的笔调。”道之道:“你看我说的话怎么样?”金铨微笑,再向下念那句诗是:“明年花事知何似?莫负今年这段春。”金铨道:“倒也有些议论,只是口吻有些衰败的样子,却不大好。”随手又翻了一页,看了几首,都是近体,大致都还说得过去。后来又看到一首七律,旁边圈了许多密圈。题目是郊外。那诗道:十里垂杨夹道行,春畴一望绿初平。香随暖气沾衣久,风送游丝贴鬓轻。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寺钟何必催归客?最是幽人爱晚晴。金铨用手拈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孩子有才调,可惜没有创造力。若是拜我做先生,我可以纠正她的坏处,成全她做一个女诗人。”

道之道:“你怎样说人家如此不成?有什么凭据吗?”金铨将手一指道:“就拿这一首诗为凭,初一念,好像四平八稳,是很清丽的一首诗。可是一研究起来,都是成句。这‘垂杨夹道行’,只是改了一个‘斜’字。颈联呢,是套那‘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腹联呢,更明显了,是套‘阆苑有花皆附鹤,女墙无树不栖鸾’。末了,还直用了李义山一句‘幽人爱晚晴’。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诗,不过是‘春畴一望绿初平’。啊,这是谁写的眉批?恭维得这样厉害。什么诗如其人了,什么诗中有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总也算难为她。差不多的人,可真会被她瞒过。”道之道:“你这话,我有些不承认。我虽不懂得诗,我觉得念出来怪好听的。好比你刚才说的,什么‘有花皆附鹤,无树不栖鸾’,我就觉得抽象得很。她说的这‘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闭了眼一想,你要是坐了马车,在西山大马路上走,望着远处的村子,听着鸟叫,她这诗说得一点也不错。”金铨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她偷了人家的诗,还要赛过人家去不成?”道之道:“这可就叫青出于蓝了。”金铨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明,所以这样,并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不过把诗读得烂熟了,一有什么感想,就觉和古诗相合,自己恰又化解不开,因此不知不觉地就会用上古人的成句,这正是天分胜过人力所致。肯用人力的人,一个字一个字都要推敲,用了成句,自己一研究就醒过来,决不肯用的。这非找一个很有眼光的先生严厉指示一番不可。”道之笑道:“哪里找这样的先生去?不如就拜在你的门下吧。”金铨摸着胡子道:“门生是有,我还没有收过女门生,而且我也不认得人家啊。”道之道:“她和老七是朋友。”金铨端了钞本将眉批又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可不是燕西的字吗?这样鬼打的字,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较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亏他好意思,还写在人家本上。”道之道:“字写得好吗?”金铨道:“字写得实在好,写这种钞本小楷,恰如其分。我想这个孩子,一定也长得很清秀。”道之道:“自然长得清秀啊。我们老七,不是说人家诗如其人吗?你不信,我给一张相片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