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先生走到线条门前时,他比她预见的要黑得多。这是因为李先生到火车站去,经过了煤场。当时正好有一阵旋风在那里肆虐。走过去以後,李先生的模样就和从井下刚出来时差不多了。然後他又从火车上下来,走了很远的路,几乎被冷风把耳朵割去。虽然人皆有好色之心,但是被冷风一吹,李先生的这种心就没了。他想的只是:我要是不去,那女孩子会伤心。
李先生当时不但黑,而且困得要死。时近年底,矿上挖出的煤却不多,还不到任务的三分之一。所以矿上组织了会战,把所有的人都撵下井去,一定要在新年到来之前多挖些煤出来。开头是八小时一班,後来变了十二小时一班,然後变成十六小时一班,最後没班没点,都不放上井来,饭在下面吃,困极了就在下面打个盹。如此熬了三十六小时(本来想熬到新年的,那样可以打破会战纪录)之後,因为工人太累,精力不集中,出了事故,死了一个人。矿领导有点泄气,把人都放上来。李先生推了三十小时的矿车,刚上来洗了澡,天就到了下午。他在火车上打了一会盹,完全不够。所以他站在线条门前时,睡眼惺忪。
晚上李先生到来之前,线条坐在床上想:龟头血肿虽然好玩,这一回可别玩得太过分。虽然她说过,要做龟头血肿的老婆,但是要是能不做当然好啦。这种心理和任何女人逛商店时的心理是一样的:又想少花钱,又想多买东西。更好的比方是说,像那些天生丽质的少女:又想体会恋爱的快乐,又不想结婚。然而她的心理和上述两种女人心理都不完全一样,龟头血肿之於线条,既不是商店里的商品,也不是可供体会快乐的恋人,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
李先生进了线条的门,迷迷糊糊说了声:你这里真暖和。然後他打了个大呵欠,又说:你好,线条。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上帝保佑你。他实在是困糊涂了,说话全不经过大脑。假如经过了大脑,就会想到:我们这里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天地。假如有上帝,他老人家也不管这一方的事,正如他老人家管不了柯梅尼⑥。
⑥Ayarollah Ruhollah Khomeini,1900─1989,伊朗宗教家、革命领袖。
十三
晚上李先生到来之後。线条让他洗了脸,又叫他刷牙。李先生带着姑且由之的态度,照做了。此时她看着李先生那张毛扎扎的嘴,心里想:万一他要和我接吻,我就拒绝好啦。不必叫他刷牙。後来听见外面风响,又想到他今天来是多麽的不容易。所以他要接吻也不好拒绝的,让他刷刷吧。现在李先生连牙缝里都是煤,被他亲上几下就成了蜡染布啦。
线条的这些想法,都以“够意思”为准则。“文化革命”里我们都以“够意思”为准则,这话就如美国人常说的“be reasonable”,但是意思稍有区别。美国人说的是,要像一位诚实的商人一样,而我们说的是:要像一个好样的土匪。具体到线条这个例子,就是她要像一位好样的女土匪对男土匪那样对待李先生。
对於线条的够意思,还有如下补充。六八年夏天,正兴换纪念章(纪念章三个字怪得很。当时还没死嘛,何来纪念?──王二注),海淀一带,有几处人群聚集,好像跳蚤市场。线条常到那些地方去。除了换纪念章,那儿也是拍婆子⑦的地方。有人对线条有了拍拖之心,就上前纠缠。线条嫣然一笑,展开手中的摺扇。扇面上有极好的两个隶字(我写的──王二注),“有主”!那时是二十二年前,线条是个清丽脱俗的小姑娘,笑起来很好看。
⑦男孩勾搭不相识的女孩,该语流行於一九六七至六八年的北京。
假如对方继续纠缠,线条就变了脸,娇斥一声:“王二,打丫的!”王二立刻跳出来,揪住对方就打。假如对方有夥伴,王二也有夥伴,那就是许由。许由一出场,就是流血事件。他是海淀有名的凶神。然後我们送打伤的人上医院,如果伤得厉害,以後还要请吃饭。这就是够意思了。
李先生刷牙时,线条正在想,自己要够意思。但是她也想到了,够意思也要有止境。这个止境是个含混的概念。假如他想动手动脚,一般是不答应。但是也有答应的可能,所以线条做了这种准备。假如李先生想要她的贞节,那就绝无可能。他敢在这事上多废话,就打丫的。当时线条决定和男人玩,但要做一辈子处女。她以为这样最为过瘾。
李先生洗漱完了,他们到床上坐下。原来线条坐着自己的床,李先生坐别人的床,後来她叫李先生过来,坐在她身边。这是因为她看出李先生很疲惫。那被头只能垫住李先生的屁股,万一他往後一倒,就全完了。然後她就研究起李先生来。第一个研究成果是:李先生是招风耳。第二个研究成果是,李先生的毛孔里都是煤。她正要告诉李先生这些事,李先生却说:我想躺下睡一会。说着他就朝一边歪去,还没躺倒就睡着了。线条後来说:“当时我真想宰了他(谋杀亲夫!──王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