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走回家去,那天夜里没有月亮,但有星光。对於我这样在那些年里走惯夜路的人来说,这点亮足够了。我在想,贺先生家里的人到底想怎样?反正贺先生死了,再也活不了。但是想到贺先生家里那些人,我就觉得很伤心。
贺先生的儿女们在寒风里看守着那些脑浆,没有人搭理他们,那些脑浆逐渐乾瘪下去。到後来收拾的时候,有一些已经板结了。所以後来贺先生的脑子有很大一部分永久地附着在水泥地上了。告诉我贺先生遗言的刘老先生也死了。在刘老先生生前,我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这老头子在棋盘上老悔棋,明明下不过,却死不认输。我不乐意说死人坏话,但我不说出来,别人怎能知道呢?他嘴极臭,正对着人说话时,谁也受不了。
有关贺先生直了的事,我还有一点补充。不管他是在什麽时候直了的,都只说明一件事:在贺先生身上,还有很多的生命力。别的什麽都不说明。
九
流年似水,转眼到了不惑之年。我和大家一样,对周围的事逐渐司空见惯。过去的事过去了,未过去的事也不能叫我惊讶。只有李先生龟头血肿和贺先生的事,至今不能忘。
那一年冬天,北京没一个好天,看不见太阳。那时候矿院是个一公里见方的大院子,其中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松树林。那时候有好多人(革命师生,革命职工)从四面八方来到矿院,吃了窝窝头找不到厕所,在松林里屙野屎,屙出的屎橛子②粗得吓死人。那时候,矿院的路上大字报层层板结,贴到一尺厚,然後轰地一声巨响,塌下一层来。许由的奶奶活了七十八岁,碰上脑後塌大字报,被这种声音吓死啦。那时矿院里有好多高音喇叭,日日夜夜响个不停。後来我们的同龄人都学不好英文:耳朵不好,听不见清辅音③。那时候烂纸特多,有很多捡烂纸的孩子,驾着自制的小车,在马路上作优美之滑行。那时有很多疯子被放出来,并且受到崇拜。那时我刚过了有志之年,瞪大了眼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②山东方言,大便或指没用、不好的东西。
③声带不振动的辅音,与浊辅音相对。发清辅音的字母,如:p、t、k、c、q、f、s。
如果我要把这一切写出来,就要用史笔。我现在还没有这种笔。所以我叙述我的似水流年,就只能谈谈龟头血肿和贺先生跳楼,这两件事都没在我身上发生(真是万幸),但也和我大有关系。
在结束这个话题之前,谈一点别的事情。我和许由造炸药,落到了保卫组手里,当时我身上有一篇小说的手稿,是我和我们院里的小秀才鸡头合着。王二署名不执笔,执笔的是鸡头。他犯了大错误,写小说用了真名,里面谈到了矿院诸好汉的名次,还提到了我们的各种丰功伟绩,飞檐走壁,抛砖打瓦之类。最不该的是把我砸凤师傅窗子的事都写上了,而後来我正是落到了凤师傅的手里,他把我的腰都打坏了。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写小说不可以用真名,尤其是小说里的正面人物。所以在本书里,没有一个名字是真的。小转铃可能不是小转铃,她是永乐大钟。王二不是王二,他是李麻子。矿院不是矿院,它是中山医学院。线条也不是线条,她是大麻包。李先生後来去的地方,也可能不是安阳,而是中国的另一个地方。人名不真,地点不真,唯一真实的是我写到的事。不管是龟头血肿还是贺先生跳楼,都是真的,我编这种事干什麽?
十
七二年底李先生被发到河南安阳小煤窑当会计。河南的冬天漫天的风沙,水沟里流着黑色的水,水边结着白色的冰。往沟里看时,会发现沟底灰色的沙砾中混有黑色的小方块。这些小方块就是煤。水是从地下流出来的,地下有煤,所以带出了这种东西。一阵狂风过去之後,背风的地方积下了尘埃。在尘埃的面上,罩着黑色的细粉。这件事也合乎道理,因为风从铁路边上煤场吹过来,就会把粉煤吹起来。早上他从宿舍到会计室去,路上见到了这些,觉得一切井然有序,不像在梦里。
李先生那个时候对一切都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李先生到会计室上班时,头上总裁一顶软塌塌的毡帽。这种帽子的帽边可以放下来,罩住整个面部,使头部完全暖和起来。这种感觉是好的。李先生喜欢,乐意,并且渴望一天到晚用毡帽罩住头部。因为河南冬天太冷,煤矿又在山上。虽然有煤烧,但是房子盖得不好,漏风,所以屋里也冷。但是科长看见他在屋里戴着毡帽,就会勃然大怒:你别弄这个鬼样子吓我好不好?说着就会把他头上的帽子一把揪下来。这件事完全不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