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黄金时代(4)

黄金时代(4)

作者:王小波

陈清扬说,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针时,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云南每个人都有很多时间打瞌睡,所以总是半睡半醒。我走进去时,屋子里暗了一下,因为是草顶土坯房,大多数光从门口进来。她就在那一刻醒来,抬头问我干什麽。我说腰疼,她说躺下让我看看。我就一头倒下去,扑到竹板床上,几乎把床砸塌。我的腰痛得厉害,完全不能打弯。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来找她。

陈清扬说,我很年轻时就饿纹入嘴⑤,眼睛下面乌黑。我的身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爱说话。她给我打过针,我就走了,好像说了一声谢了,又好像没说。等到她想起可以让我证明她不是破鞋时,已经过了半分钟。她追了出来,看见我正取近路走回十四队。我从土坡上走下去,逢沟跳沟,逢坎跃坎,顺着山势下得飞快。那时正逢旱季的上午,风从山下吹来,喊我也听不见。而且我从来也不回头。我就这样走掉了。

⑤相术上认为人鼻翼两旁的令纹,如延伸入口者,命当饿死。

陈清扬说,当时她想去追我,可是觉得很难追上。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够证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走回医务室去。後来她又改变了主意去找我,是因为所有的人都说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都是敌人。而我可能不是敌人。她不愿错过了机会,让我也变成敌人。

那天晚上我在後山上抽菸。虽然在夜里,我也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因为月光很明亮,当地的空气又很乾净。我还能听见远处的狗叫声。陈清扬一出十五队我就看见了,白天未必能看这麽远。虽然如此,还是和白天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到处都没人。

我也说不准夜里这片山上有人没人,因为到处是银灰色的一片。假如有人打着火把行路,那就是说,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假如你不打火把,就如穿上了隐身衣,知道你在那里的人能看见,不知道的人不能看见。我看见陈清扬慢慢走近,怦然心动,无师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应该亲热一番。

陈清扬对此的反应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对爱抚也毫无反应。等到我毛手毛脚给她解扣子时,她把我推开,自己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自己直挺挺躺在草地上。

陈清扬的裸体美极了。我赶紧脱了衣服爬过去,她又一把把我推开,递给我一个东西说:

“会用吗?要不要我教你?”

那是一个避孕套。我正在兴头上,对她这种口气只微感不快,套上之後又爬到她身上去,心慌气躁地好一阵乱弄,也没弄对。忽然她冷冰冰地说:

“喂!你知道自己在干什麽吗?”

我说当然知道。能不能劳你大驾躺过来一点?我要就着亮儿研究一下你的结构。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好似一声耳边雷,她给我一个大耳光。我跳起来,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

那天晚上我没走掉。陈清扬把我拽住,以伟大友谊的名义叫我留下来。她承认打我不对,也承认没有好好待我,但是她说我的伟大友谊是假的,还说,我把她骗出来就是想研究她的结构。我说,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干嘛。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结构,这也是在她的许可之下。假如不乐意可以早说,动手就打不够意思。後来她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她简直见不得我身上那个东西。那东西傻头傻脑,恬不知耻,见了它,她就不禁怒从心起。

我们俩吵架时,仍然是不着一丝。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胶,倒是闪闪发光。我听了这话不高兴,她也发现了。於是她用和解的口气说:不管怎麽说,这东西丑得要命,你承不承认?

这东西好像个发怒的眼镜蛇一样立在那里,是不大好看。我说,既然你不愿意见它,那就算了。我想穿上裤子,她又说,别这样。於是我抽起菸来。等我抽完了一支菸,她抱住我。我们俩在草地上干那件事。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以前,是一个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诱了陈清扬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开头有月光,後来月亮落下去,出来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那天晚上没有风,山上静得很。我已经和陈清扬做过爱,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我干那事时,她一声也不吭,头枕双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所以从始至终就是我一个人在表演。其实我也没持续多久,马上就完了。事毕我既愤怒又沮丧。

陈清扬说,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恶的男性生殖器,丝毫不感到惭愧。那玩意也不感到惭愧,直挺挺地从她两腿之间插了进来。因为女孩子身上有这麽个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它,这简直没有道理。以前她有个丈夫,天天对她做这件事。她一直不说话,等着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惭愧,自己来解释为什麽干了这些。可是他什麽也没说,直到进了监狱。这话我也不爱听。所以我说:既然你不乐意,为什麽要答应?她说她不愿被人看成小气鬼。我说你原本就是小气鬼。後来她说算了,别为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来这里,我们再试一遍。也许她会喜欢。我什麽也没说。早上起雾以後,我和她分了手,下山去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