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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133)

作者:王小波

我现在依然一无所有,连睡觉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个阳痿。现在马大夫要用心理疗法来给我治阳痿。所谓心理疗法,就是他反反覆覆对我说:兄弟,你想开点吧。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一点享受哇。这话不错,但是不是我想不开,是它想不开。不知它听见了没有。

现在该讲讲我们院的情况。我们院是一片房子,除了一些老房子,都是不加演饰的四方体,甭提有多难看。将来的人看到了这些房子,一定以为我们长着方鼻子,方眼睛。当时院里没人,长满了荒草。还有很多野猫,到了春天就嗷嗷叫。我和李先生,大嫂和大崔住在大门口一排平房里,就算看住了大门,可是别人从後面进来,把楼房的门窗都拆走了。我对那里的印象原来也很好,李先生来了才坏起来。李先生白天翻译文件,晚上也不睡觉,接着搞西夏文。我对此很不满,就坐在桌子对面,对西夏文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认为谁使用这种有这麽多笔划的文字,就一定是笨蛋。这些笨蛋死了好几百年之後,还有人想把这种文字读出来,一定也是笨蛋。李生听了一声不吭。然後我又喝李先生的茶。李先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些茶砖,都发了霉;喝过以後嗓子疼。我又告诉他,这茶的味道像墨水,真叫难喝。他听了以後还是一声不吭。说你已经把西夏文读通了,还看这玩意干嘛。他说,不看这玩意,还有什麽可看的吗?

和李先生同屋时,他告诉我说,他读通的不止是西夏文,还有契丹文,女真文;总之,他读通了一切看上去像是汉字又没人认识的古文字。这些文字有好多苏联人,法国人和中国人想读都没读懂。他认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比大家都聪明,我认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有毛病。对於这一点我还给出了证明如下: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这一点没有问题。这证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样,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种不一样是聪明还是有毛病,还没有定论。既然如此,就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说你聪明,你就是聪明,大家觉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显然,认为他有毛病的人将是大多数。李先生听了为之语塞。後来他就不和我说什麽了。

现在别人也都以为我有毛病,所以很浅显的道理,都要告诉我。但是我也不觉得讨厌,因为我可以举一反三。比方说,马大夫以为我直不起来,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这麽一点享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买三十斤好的冬贮大白菜。他和老婆干事的心境与排队买大白菜时的心境相同。其实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还是直不起来。因为我不是兔子,不那麽爱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里以後,大崔就经常来了。他和李先生聊聊天,聊来聊去,总是当年在学校里的那点事,以致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些事:他们的学校叫做哈尔滨外专,四八年就成立了。五〇年代初期是专门培养高级外语人才的,授课的全是专家,还雇了些老白俄来擦地板。在学校里不准讲中国话,讲一句做二十个俯卧撑(俯地挺身)。除此之外,还不准吃中国饭,只准吃红菜汤,刚来的吃不习惯,肠胃作起怪来,放起屁来抑扬顿挫,每个屁都在一分钟以上。可惜他们也就美了那麽一阵子。後来中苏交恶,这帮家伙全坐了冷板凳。其实李先生还会德文,法文,英文等等,但是咱们当时和那些国家也交恶。李先生说,假如加把油的话,他还能学会柬埔寨文,但是这种文字里有美国炸弹的味道,学会了也不是好饭碗。看起来他们两个老同学很是亲热,其实不是的。李先生背地里告诉我说,大崔真讨厌,尽耽误他的时间。大崔也说过,李先生真讨厌。有一阵子我不明白大崔在搞什麽鬼:既然不喜欢李先生,还把他招来干嘛。後来才想明白了,这不关大崔的事。招李先生来的,另有其人。

现在我很少到我们院去,因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现在那里有好多的人,总数在两万六千以上。而在二十年前,若大的院子里只住了我们四个人,简直就像一座鬼城。我记得那片荒草离离的院子,草棵下面的石子儿和碎玻璃。马路上有好多风吹下来的枯枝,所有房子的门窗都用木条钉死了。住在附近的人有时溜进来发点洋财,倒也不敢偷什麽东西。见到哪个厕所没钉死,就进去把三合板都拆走。我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漫步,看着风吹来的砂子和碎石若有所思。後来我就在闲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给大崔带绿帽子。总的来说,这件事很难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见两条蛇绕在一起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把两条蛇都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