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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122)

作者:王小波

和X海鹰吹了之後,我苦心孤诣地作起画来,并且时刻注意不把炭条带到厂里来。我在这件事上花的精力比干什麽都多,但是後来没了结果。我哥哥也花了同样多的精力去研究思辨哲学,但是最後也没了结果。那年头不管你花多麽大的精力去干任何事,最後总是没有结果,因为那是只开花不结果的年代。而X海鹰依旧当她的团支书,穿着她日益褪色的旧军装,到大会上去念档案,或者在她的小屋里帮教落後青年。但是事情已经有了一点改变──她已经和全厂最坏的家伙搞过,或者按她自己的理解,遭到了强奸。她已经不那麽纯粹。也许这就是她要的吧。

七四年夏天,我还是常到X海鹰那里去受帮教,但是帮教的内容已经大不一样了。她总要坐到我腿上来,还要和我接吻,彷佛这件事等到天黑以後就会太晚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接近阳痿,但她还是要和我搂搂抱抱。我知道这件事早晚会被人看见,被人看见以後会有什麽样的结果实在叫人难以想像,但是我又觉得没什麽可怕的。X海鹰在我膝上,好像一颗沉甸甸的果实,她是一颗绿色的芒果。我觉得她沉甸甸,是因为她确实不轻,大概比我要重。我觉得她是生果子,是因为我和她不一样。

那时我想起姓颜色的大学生,嘴里就有一股血腥味,和运动过度的感觉是一样的。这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经历了失败,又互相爱过──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假如我们能在一起生活,每次都会想把对方撕碎。假如不能在一起生活,又会终身互相怀念。一方爱,一方不爱,都要好一点。假如谁都不爱谁,就会心平气和地在一起享受性生活。这样是最好的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念她。因为那是一次失败,失败总是让我魂梦系之。

现在我看到姓颜色的大学生时,她有时把头转过去,有时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就算打过了招呼。这件事说明,那次失败也一笔勾销了。

X海鹰说,她初次看到我时,我骑着车子从外面破破烂烂的小胡同里进来,嘴里唱着一支不知所云的歌,头发像钢丝刷子一样朝天竖着,和这个臭气弥漫的豆腐厂甚不谐调。然後她出於好奇爬到塔上来看我,却被我一把抓住手腕撵了出来。然後我就使她怦然心动。根据一切高级智慧,她不该理睬我这样的家伙,但是她总忍不住要试试。这种事的结果可想而知。後来在她的小屋里,我们果然叫人看见了。开头是被路过的人从窗户里形影绰绰地看见,後来又被有意无意推门进来的人结结实实地看见。再後来整个厂里都议论纷纷。据我所知,她好像并不太害怕被人看见。

後来X海鹰告诉我说,她也觉得自己在七四年夏天坏了一坏。唯一的区别就是她觉得自己坏了一次就够了。她把这件事当作一生中的例外来处理。

再後来我们俩就吹了,她还当她的团支书,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一样。等到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的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件事的含义。在革命时期,除了不定期、不定地点的开出些负彩,再没有什麽令人兴奋的事。每个活着的人都需要点令人兴奋的事,所以她就找到我头上来了。

我和X海鹰被人看见以後,公司领导找她谈了一回话。回来以後,她一本正经告诉我说,以後不用再到她办公室来,我的“帮教”结束了;那时候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这使我想到她终於受到了羞辱,和在我这里受到羞辱不一样,不带任何浪漫情调。

六七年我曾在一棵树上看到一个人死掉,那件事里也不合任何浪漫情调。那时候“拿起笔做刀枪”最喜欢唱的歌是“光荣牺牲”,光荣牺牲也是死掉,但是带有很多浪漫情调。我以为她遭到了真正的羞辱後,就会像被一条大枪贯穿了一样,如梦方醒。但是等到和我说过了这些话後,她把脸扭向墙壁,“嘻嘻”地笑了起来。我问她为什麽不用来了呢,她说“影响不好”,说完就大笑了起来。我们既然影响不好,就该受到惩罚,但是惩罚起来影响也不好。所以她所受的羞辱还是带着浪漫情调,只值得嘻嘻一笑,或者哈哈一笑。後来我真的没有再找她,这件事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结束了。但这结果就算是合情合理吧。

X海鹰告诉我我们俩影响不好後,我简直是无动於衷。“影响不好”算个什麽?连最微小的负彩都算不上。不过这也能算个开始,她就快知道什麽是负彩了。就在那时我对她怦然心动。那时候我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包括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我还想马上和她做爱,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不阳痿了。除此之外,我还乐意假装是狠心的鬼子,甚至马上去学日文。我乐意永远忘记姓颜色的大学生,终身只爱她一个人。我把这些都告诉她,她听了以後无动於衷,只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去。最後临出门时,她对我说: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还不明白吗?後来她没和我说过话,直到她和毡巴结了婚,才开始理睬我。这件事告诉我,她一点也不以为影响不好是负彩。她以为影响不好就是犯错误。毛主席教导说:有了错误定要改正……改了就是好同志。对这种开彩的游戏她保持了虔敬的态度,这一点很像我认识的那位吃月经纸的大厨。他们都不认为开彩是随机的,而认为这件事还有人管着哪──好好表现就能不犯错误,吃了月经纸就能得一大笔彩金等等。当然,负彩和正彩有很大的区别。前者一期期开下去,摸彩的人越来越少,给人一种迟早要中的感觉;後者是越开摸彩的人越多,给人一种永远中不了的感觉。这道题虽然困难,最後她也解开了,对影响好不好这种事也能够一笑置之。不过这是後来的事。这是因为这种游戏总在重复。生在革命时期的人都能够解开这道题,只差个早晚。而没有生在革命时期的人就永远也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