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这麽大,只有一件真正属於自己的东西,就是那台投石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能造出这麽准确的投石机──这就是关键所在。那玩意後来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家里虽然有些电视机,电冰箱之类,结构复杂,设计巧妙,但我一件也不喜欢。假如我做架电视给自己用,一定不会做成这样子──当然,我还没疯到要造电视机给自己用,为了那点狗屁节目,还不值得动一回手。但是人活着总得做点什麽事。比方说,编编软体。我在美国给X教授编的软体是一只机械狗的狗头软体。後来那只狗做好了,放在学校大厅里展览,混身上下又是不锈钢,又是钛合金,银光闪闪。除此之外,它还能到处跑,显得挺轻盈,大家见了鼓掌,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它。因为这不是我的狗。据说这狗肚子里还借用了空军的仪器和技术来做平衡,有一回我向X教授打听,他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是共产党国家来的外国人,不能告诉我。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不高兴,就对他说:我操你妈!你以为我稀罕知道!在美国就是这点好,心里不高兴,可以当面骂。你要是问我说了些什麽,我就说我祷告哪。但是後来我选了他当导师,现在每逢年节都给他寄贺卡。这是避免恨他一辈子,把自己的肚皮气破的唯一方法。
文化革命里我也没给“拿起笔做刀枪”做过投石机,没给他们修过工事。假如我干了这些事,全都是为了我自己。X教授也做过很多东西,不是给公司,就是给学校做,没有一件是为自己做的。所以他没有我幸福。
七
我小的时候,在锅片上划破了手腕,露出了白花花的筋膜,这给我一个自己是湿被套紮成的印象。後来我就把自己的性慾和这个印象连系起来了。我喜欢女人芬芳的气味,但是又想掩饰自己湿淋淋黏糊糊的本质。这说明对我来说,性还没有成熟。它像树上的果子一样,熟了才能吃。
我小的时候,天气经常晴朗,空气比现在好。我背着书包去上学,路上见了漂亮女人就偷偷多看她几眼。这说明我一点也不天真。我从来就没有天真过。
我在革命时期的第一个情人,就是那位姓颜色的大学生,身上有一股奶油软糖的气味。所以她又可以叫做有太妃糖气味的大学生。这一点在出汗时尤甚。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的头发上带一点金黄色,这种颜色可以和二十年後我在法国尼斯海滩上看到的颜色相比。当时有个女人向我要一支香菸。当时金黄色的太阳正在天顶上融化,海面上也罩着一层金色。那个女人赤裸着上身,浑身上下与阳光同色。我给了她一支菸,自己也叼上一支,点火时才发现把烟叼反了。与此同时,我老婆对着我左边的耳朵喊:你痴了!对我的右耳朵喊:你呆了。她的气味又可以和後来我在美国注册学籍时所遇见的新生们相比,那些疯丫头在办公室里嘻嘻哈哈,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香气,有的像巧克力,有的像刚出炉的法国牛角面包,有的带有花香,就像尚未开放的玉兰花,带一点清淡的酸味。每次看到我时,她都微微一笑,说:你这小坏蛋又来了。然後就帮我把扯掉了的扣子缝上。那时候我总是爬排水管到他们那里去,所以扯脱扣子的事在所难免。後来我把扣子用铜丝绑在衣服上,并且在衣襟里衬上一根钢条。这样做了以後,扣子就再也不会扯脱了。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六岁,还是个小孩子。
在豆腐厂里X海鹰逼问我有关姓颜色的大学生的一切,我告诉她说:我不记得她姓什麽,我更不知道她叫什麽,我和她只接过吻。这种简约的交代使她如坠五里雾中。有时候她说:你和这个姓颜色的大学生一定干过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你不敢讲!我听了以後无动於衷。有时候她又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是你胡编的──现在编不下去了吧。我听了还是无动於衷。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我是个制造悬念的大师,简直可以和已故的希区考克相比。尽管我已经不再说什麽,但是已经说过了一些。这些说出的话是不能收回了。
其实我和那个姓颜色的大学生还不止接过吻──我当然记得她姓什麽叫什麽,但是不知记在什麽地方了,现在想不起来──整个六八年她都在学校里。当时拿起笔做刀枪已经全夥覆灭,只剩了她和我是露网之鱼。
我们院里当时有好多红卫兵派别,“拿起笔做刀枪”是很小的一派,动武的时候也经常处於被围的状态。但是後来他们最倒楣,领导被抓起来判了徒刑,分配时,每个人都被送到了穷乡僻壤。这是因为算了总账──他们这派打死的人最多,毁坏东西也最厉害,这两件事都和我有关系。我们那座楼里打满了窟窿,原来的走道门窗全都不存在了。而且他们一面拆毁,一面加固,终於把一座二十世纪的住宅楼改成了十五世纪的城堡,甚至是东非草原上的白蚁窝。後来把它恢复原样时,花了比当初建这座楼还多三倍的钱。後来上面把他们集中起来办学习班,让他们交代谁叫这麽干的,他们没把我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信。我早就对他们说过,我就管帮你们打仗,别的都是你们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