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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5)

作者:莫言

“谁告诉你日本人要来?”上官吕氏恶狠狠地质问儿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枪又吆喝……”上官寿喜抬起一条胳膊,用沾满驴毛的手背揩着脸上的汗水,低声嘟哝着。与上官吕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较,上官寿喜的手显得又小又单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动,昂起头,竖起那两只精巧玲珑的小耳朵,谛听着,他说,“娘,爹,你们听!”

司马亭沙哑的嗓音悠悠地飘进厢房:“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快跑吧,逃难吧,到东南荒地里庄稼稞子里避避风头吧——日本人就要来了——我有可靠情报,并非虚谎,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乡亲们,跑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上官寿喜跳起来,惊恐地说:“娘,听到了吧?咱家也跑吧……”

“跑,跑到哪里去?!”上官吕氏不满地说,“福生堂家当然要跑,我们跑什么?上官家打铁种地为生,一不欠皇粮,二不欠国税,谁当官,咱都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吗?日本人占了东北乡,还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给他们种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福禄咧着嘴,龇出两排结实的黄牙齿,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

上官吕氏怒道:“我问你呐,龇牙咧嘴干什么?碌碡压不出个屁来!”

上官福禄哭丧着脸说:“我知道个啥?你说跑咱就跑,你说不跑咱就不跑呗!”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它按肚皮!”

上官寿喜翕动着嘴唇,鼓足了勇气,用底气不足的高声问道:“她生了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驴,妇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吕氏说。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寿喜喃喃着。

“没人说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吕氏说。

“我猜她这一次怀的是男孩,”上官寿喜按着驴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吓人。”

“你呀,无能的东西……”上官吕氏沮丧地说,“菩萨保佑吧。”

上官寿喜还想说话,但被母亲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禄道:“你们在这儿忙着,我上街探看动静。”

“你给我回来!”上官吕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头,把他拖到驴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动静你看?按摩驴肚皮,帮它快点生!菩萨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铁嚼钢的汉子,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些窝囊子孙!”

上官福禄在驴前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与他儿子同样秀气的小手,按在黑驴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体与儿子的身体隔驴相对。父子二人对面相觑,都咧嘴,都龇牙,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他们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条翘翘板两端的两个孩童。随着身体的起伏,他们的手在驴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动着。父子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灯心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站在他们身后的上官吕氏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咤几声:“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欺世盗名的打铁匠上官福禄便踉踉跄跄地扑向墙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来!”上官吕氏喝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上官寿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来,到墙角上与父亲会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既像狡诈又像木讷。这时,司马亭的喊叫声又一次涌进厢房,父子二人的身体都不安地绞动起来,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吕氏双膝跪在驴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秽。庄严的表情笼罩着她的脸。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声音粗糙刺耳,宛若搓着两只鞋底。她把半边脸贴在驴的肚皮上,眯着眼睛谛听着。继而,她抚摸着驴脸,动情地说:“驴啊,驴,豁出来吧,咱们做女子的,都脱不了这一难!”然后,她跨着驴脖子,弓着腰,双手平放在驴腹上,像推刨子一样,用力往前推去。驴发出哀鸣,四条蜷曲的腿猛地弹开,四只蹄子哆嗦着,好像在迅速地敲击着四面无形的大鼓,杂乱无章的鼓声在上官家的厢房里回响。驴的脖子弯曲着扬起来,滞留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发出潮湿而粘腻的肉响,“驴啊,忍着点儿吧,谁让咱做了女的呢?咬紧牙关,使劲儿……使劲儿啊,驴……”她低声念叨着,把双手收到胸前,蓄积起力量,屏住呼吸,缓缓地、坚决地向前推压。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液体,驴头甩得呱呱唧唧,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糊涂迸溅而出。上官父子惊恐地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