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呀,你昨天後来又去了?那麽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彷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後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麽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麽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後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麽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麽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麽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麽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世钧觉得她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叔惠摇摇头道:“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麽样怎麽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佩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佩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於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他所说的关於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